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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12/24 20: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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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孤独

你又一次入陷在深切的孤寂中。不光是没有情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希望和任何一件足以使你忘情于其中由此感觉心灵充实的什么事情。

其实,你原本有着一个极要好的朋友。不过,同样是因为社会生活与个人际遇方面的缘故,他早已远在天涯海角。你俩很少通信,因为你们两人都是懒于在信中抒情的人,特别是你。

你宁愿在心里怀念他。你觉得,这种由沉甸甸的失落感和飘浮渺茫的怀旧情绪混合而成的心境,对于你来说,委实是更够味儿。

……常常有些关于你和他的无足轻重的小事,幽幽杳杳地泛上你的心头。……有一次,他曾平静地对你微笑说,也许你这人太严格、太认真、太苛求了,他与你相交甚久,竟然就从未听见你赞扬过谁。一次他还开玩笑般地说,你这种心性,在这世间,也确是少见,倘若有那么一天的话,他一定要好好地为你作个传儿……

其实你俩实在是心心相印。然而,你俩的性情,却又是迥然各异的。他温柔腼腆一如好女。就为了这个,一些居心叵测的人甚至还制造过流言,怀疑你俩是否同性恋。殊不知,你这人外貌虽倒不算「武辣」,但骨子里男气却是极正的。你向来便把同性恋看作是人类的头号耻辱,尤其是男同性恋,仅仅只是推想它,你都觉得丑恶不堪……

人步入成年后,要想结交一个真正的朋友,已属万难之事。以你的德性,且又局限于这样的生活圈子之内,说到结交朋友什么的,那自不待言,实在更是无望。

但是事情偏有这等奇特:你虽说无缘在实际生活圈子中找到一位凡事可以相托或者说聊慰寂寞的朋友,却于意想之外熟知了一个人,且是一经如此,你便还对其慊慊于心,暗暗地将他视作了知己。

一切都因你偶然拾到的一本日记引起。那日记本上既无姓名又无地址,也说不清它为什么会失落在荒山上。但它确确实实包含着一颗为你所敬慕、至少也是让你深感兴趣的灵魂。通过它,你活灵活现地见识了一个人,以及种种与他、与你、与我们这一代人都有着紧密关联的事。

他的身世和生活经历都实在是与你太相象了,以致这日记中所记载的许许多多的事,简直就象是你亲自体验过似的。尤为难得的是,你俩对世事人生的看法,从大的方面看,竟是那般的一致!只是,说实在话,兴许他这人略比你显得单纯一些。再则,据推测,他,似乎应是一位才华洋溢但却默默无闻的年轻画家。

你的整个心灵都被这本日记深深地震撼。尽管你亦为自己在未经人家许可的情况下见到了人家的隐私这点感觉不安,也为自己无法交还它、尤其是无法结识它的主人而深感遗憾,但你却为自己有幸见识这样一件东西这事本身,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莫名的冲动。这种冲动的所指,一时你也闹不明白。

既然自身一切有关「前程」的路子都给堵死了,你反倒抛开了功利主义的念头。你开始郑重地考虑,今生今世,你这人,究竟该是投身于哪项事业,才是最合适的。

你作过好几种设想。但对于它们,你不是感觉合不了胃口,便是感觉自己的知识与之对不上路,甚至于简直觉得,果真象那样,才真是一种不够明智的选择。

──当你猛可想到一点,于是仿佛遭遇电击,不觉全身上下,里里外外,一时都且麻且烫了起来。你觉得那个最佳的结合点被你找到了,由此你似乎已洞悉了自己的未来……

几天几夜,你都在一种迸发着理性之光的焦灼和迷狂状态中度过。然后又经过了好几天冷静深沉的思索。最后,你以你特有的那种并不特别显得激昂慷慨、但却于平稳之中颇见侃切力度的口吻,象面对他人似地说:

「我一定要写出一部规模宏大的、展现时代风貌并反映一代青年心路历程的作品来!」

近年来国内兴起的伤痕文学热,你早已注意到了。对于那些文学作品,你承认它们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社会价值,但从总体上说,却对它们并不满意。你觉得,它们普遍还只停留在讲述故事这个阶段,且不说文采了,就是在许多必须面对的社会人生重大问题上,也都总是羞羞答答、躲躲闪闪,不仅态度暧昧,连思想方法本身,从本质上看,亦未跳出文革后期的框架。由此你心想:你要写,首先就得要有古代史官那种秉笔直书、了无顾忌的精神;其次,应是以写出特定社会历史环境造就的特定人物心性这点为己任;再则,你所写的东西,必须是排开了实用主义目的而追求文学本味的。

「它应当是一部史诗,一部当代中国平民生活的史诗。」想到这些,你感到了这担子的份量。于是你细细地掂量起自己来,从身世、阅历、禀赋、毅力、思想水准和文化素养等各个方面逐一地掂量。有时,你也在短短的时间内突然感到胆怯,尤其是当你想到一旦事情铺开之后那工作量该有多大的时候。然而这种怯懦之感最终却总是被一种更为强悍有力的东西所取代。那种强悍有力的东西,也许正是华夏读书人传统的使命感与「初生牛犊精神」的混合物。你暗想,我们国家,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之后,文学领域内,所需要的,肯定应该是能够引起多方面深刻反思并能够预示其合理未来的大型作品。而能够为这样的事业献身,不正好了却了你那多年来虽则朦胧但却强烈的愿望么?

主意既定,你正式着手做起相关的准备工作来。除了清点、购买和借阅大量书籍,你也开始考虑着未来作品的基本构架。

孤独对于写作构思来说绝对是理想的。不久,一道完整的线索在你头脑中形成了。你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你那未来作品中的人物,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当然,说实在的,前次你所捡到的那个日记本,在这儿真帮上了你一个大忙。因为,以其中所记载的资料,一个对人生稍有几分洞察力的人,并不会花费特别的力气,便可以从中编理出一个完整且又不乏教益的生动故事来……

对于作品将采取的形式,你很费上了一下脑筋。你没有选择国外那种比较时髦风行的现代主义创作方法,倒仍是愿走一条相当平实的路子。你象这样,并非在这个问题上你还审慎守旧,而是因为你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和你所想要表达的内容保持高度的一致。

「眼下,我们需要的,主要还该是真正的现实主义!」你自语说。

你把作品划分成三部。第一部主要表现在那种一切都显得扭曲和荒谬的年代,极左政治和半疯狂社会对一个普通的小知识分子家庭有形和无形的巨大压力,同时着重表现这家庭中的一个子弟,作品的主人公,对真理、事业的个性化追求及其对命运的抗争,随之也着力刻画一批同代人的不同脸像,借以展示这一时期的整个社会风情。本部思想内容的择重点,放在个人在政治社会中的身心搏动连同其自我发展这个层面之上。

第二部所表现的主要是,在文明社会时代,反倒要去为最原始的「生存」而奋斗,这样一种触目惊心的人生现实。在这一部中,主人公经受了种种常态下难以设想的磨难,最后在身心两个方面都经历了一种至为艰难的蜕变过程,终于勇敢顽强且又超脱达观地挺了过来。从主人公的思想认识水平发展来看,本部中,他已接触到了「存在与选择」这一人生命题,并时常都有意识地对人间的一些「久有定论」的价值观念表示怀疑了。

第三部主要通过主人公所经历的一场反常而又炽烈的爱情,立体、复杂地展示了徘徊于传统和现代交叉路口上的人性苦难,从而对本民族的伦理道德和固有文化观念进行多方面的剖析反思。在此,主人公无论如何也都未能冲破那厚重的历史积淀层,或者说,他想要全面地战胜自身,但却终遭重创,仍然只能在一定范围和程度对生命的内外两部份进行驾驭。在对夸父式的失败的体验过程中,于是他对宇宙人生的认识,又进了一步……由此,也就完成了你对你所理解的现代人格的精心塑造。

另外你也初步合计了一下:你的这部以一个普通家庭二十余年的悲欢离合故事为基本背景、着重表现一个当代青年人生遭遇和心路历程的作品,其规模,大约应是在一百万字以上。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你便正式动笔了。你还有个打算:在写作的过程中,时常都要研读一下《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约翰·克利斯朵夫》和《红与黑》这一类作品。你打算进一步精读这类早已熟知的世界文学名著,当然为的是接受一下它们的影响。不过,你心想,这种影响,最好应是一种类似「负面」的,──尽管当时你并不知道有着「负影响」这么一个词儿。

写作这活儿,干过它的人,不用说也深知它是怎么一回事;而对于没有真正干过它的人而言,这儿对它的甘苦形容得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

反正,从此以后,你白天继续作为一个为巴阳区头面人物服务、却永远无法与之合群的厨子,埋头苦干于锅台之上,晚上,则守着那盏孤孤伶伶的小日光灯,梦游似地徉徜于你所幻想出的那些人和事之间,也不知经历了几多大悲大喜。而且,在此状态下,你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孤独还是不孤独……

12、雄性的弱点……诱惑……

因为你作品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天资纵横、博通中西画艺的青年画手,所以,在写他的时候,你势必要涉及到好些所谓专业性的问题。

你小时也曾在父母的诱导下学过绘画。不过,当时你一则是对此兴趣不专,二来因年龄和学识关系,对画道也缺乏较深的认识,所以画上两三年的时间,也就没有再持续下去。

然而眼下不同了。为了让你的主人公真正活现于你的作品,你有意识地要使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变作他。为此,你一方面广泛深入地研究了中西绘画理论和绘画史,另一方面,在白天的空闲时间里(单身汉发心要挤时间,总是有潜力可挖的),你也就一本正经地玩起了这丹青之道来。

没想到这回你操起画笔来,其长进之迅猛,使你自己都感觉吃惊。有时,独自静观着你那一幅幅日新月异的画作,你甚至忍不住象这样想:「难道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俗话,还真要应验在我的身上?」

这相想着,你性格中自大的那一面不禁又冒出来了。一次,你凝视着墙壁上的画儿,暗暗发誓说:「在绘画方面,我也要有这样的目标──三十岁时初见成效;三十五岁时,与一切和我同时代的大师并驾齐驱;四旬之内前无古人;五十至六十岁之间,力争搞出一批足以雄视百代的作品;六十岁以后,就重返平淡天真,借此修身养性,以颐天年吧……」

当你静下心来,你也觉得,这样的野心,也实在是太大太野了。你有些犹豫,不知象这样的目标,究竟是该用于你自己,还是该用在你的那位主人公身上。然而最后你还是把它留给你自己了。你暗想:「这同在人前自我吹嘘毕竟是两码事。一个人,若不朝着最高目标奋斗,又有什么意思?」

在这一点上,也许你是错了。你没有意识到,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固然能够满足你这样的心灵的需要,但同时,它也正是使你这整个人有可能永远陷于不幸的根源……

不过,你还是严格地把住了时间的分配这个度。你决不愿影响了你的大事。你决意只把画作为你的一项副业,一种调剂。

然而这两者事实上却又委实是相得益彰。写作开拓了你的画境,而画境反过来又推助了你的文思。于是你自在优游于这二者之间,虽则劳累,却也其乐融融。

要说你除了陶醉于文章绘事这等雅道中,于世俗尘念均已丝毫无干,那也是笑话。虽说你久已有种模糊的意念,要以此生在这日渐平庸的时代重竖起一面英雄主义的大旗,但是,你也总是要食人间烟火的。一个最浑噩、最窝囊的人所有的那七情六欲,  你同样也有,而且,假若它们是同一个人的创造精力成正比的话,那它们兴许比那班人的,还要来得更加强烈和难以遏制。

好长一段时间,你都觉得,你的情欲,随着她的死,已经泯灭了。可是,当眼下在写作中不可避免地又遇上这桩事儿的时候,你才发现,那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至少,事情也远没有这样简单。

其实,就是在此之前,你都未能摆脱那种纯粹肉欲的骚扰。灵与肉在这儿确是两相分离的。情爱虽已死灭,官能却依然健全。与雌性相比,也许雄性在这个问题上要懦弱得多。这是一种先天的弱点。地不耕抛荒易,箭上弦则不发难。……有时,毋庸讳言,你甚至也都只好又重新犯起了少年男儿的那种荒唐罪过,尽管每逢那样的时刻,你的心情都总是显得格外的绝望和冷酷。

仿佛鬼使神差,你为你的主人公安排了两次纯洁的恋爱。还在写到第一次时,他的初恋,便于不知不觉中,唤醒了你长眠的春心。这很象是从冻土中苏生的嫩芽,弱小而不起眼,但却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生命力。

你刚感觉到它的存在的时候,颇有些看轻自己。你觉得同鸿雁一类用情专一的动物相比,在这个方面,人竟不如禽兽。不过,在这儿,一切理念的东西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你胸中还有着只能是施予以实在对象的柔情,而且也需要有人将这同样实在的柔情施之于你,──事情原本便是这样简单。

真的,恐怕也是人们自己把事情弄得过于复杂了。细想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忠诚,到底有无必要,定要将它保持那个人本身都已经不存在于这世间之后?况且,就算是他又真心喜欢上了另外的人,这对于从前那个人,到底又算是有何妨碍?……

你渐渐想到了这些。可是你并没有彻底改变你久已形成的观念。而况深沉爱情的力量,也确是极端强大的。你不敢断定,你究竟还能不能爱上别人;但你却敢断定,你即使爱,也都爱不到原先那么真挚,同时也爱不到那么理直气壮。

这段时间,张瑞虹常到你这儿来,说是她很喜欢看人家画画。她便是已经退居二线的张书记的独养女儿,从县高中毕业后,待业在家,已将及一年。一个十八九岁的乡镇少女所能具备的魅力,这张瑞虹差不多都全有。在这个方面,她多半是从她那位曾在部队文工团待过好些年的妈妈那儿继承了许多东西:热情,甜美,大方,温婉,并且颇善理解人意。而长得又堪称动人──白净高挑,隆胸丰臀,水柳一般柔嫩的腰肢,瓷盘儿也似的脸庞上,一对大眼,永远都象是含着喜气。总而言之,如果她只是生长在这儿的普通人家,便还仅仅可归入「小家碧玉」这个范畴,但既然偏偏又托生在了这样的家庭,那当然也就算是这巴阳镇上的一只白天鹅,或者说是一位小公主了。

她来的时候,你都总是正在画画。每次来,她都坐在你身后,双手托住腮巴,肘子支撑在大腿上,一言不发地眨眼观看着你画画。不过,每当你放下笔,或者只是暂时停住一下手的时候,她都总要很得体地赶紧同你说上几句话。她从不用那种明显的、很容易让人认为是世故的或浅薄的褒扬话来赞美你的作品,而只是带着一点沉思般的浅笑,用一种天真且又隐含感动的话语,说这些画都给了她些什么样的感受。她的感受自然说不上有多深刻,不过,通过好多次她所说的话来看,她对画境的总的理解,还算是八九不离十。你发觉了这点,听起她的话来,不觉便认真了好些。

有一次她说,从前,她曾经跟着附近那家「三线建设单位」的一个工程师学过水彩画,但遗憾的是,不久那个工程师便调到别处去了。

「你教我,好吗?」说着,她突然话题一转。

当时你还主要是从时间问题上在看待这件事。你不愿自己原本有限的工作时间又被分割去一些,因此,你当即便明确地回绝了她。

「不行。我自己都还正在学哩。再说呢,我这人生就也对当老师没兴趣。」

她好象有点失望。但她并没有表露出女孩子们在这类情况下常有的小心眼儿。由此,你不由也就更看重她了一些。

过了好些天,她见你画完一幅画后,时间还早,于是似乎经过了片刻的迟疑,象这样说:

「……我给你当模特儿,给我画张像,好吗?」

这样的要求当然不能拒绝。你答应了她。不过,同样鉴于时间关系,这只能是一幅素描头像。

你观察她的时候,发觉她注视着你的目光,显得是那般的温柔多情,甚而至于,其中简直便有着许许多多的明白无误的话语。平常,她就从来都没敢用这样的眼光象这样紧盯住你,──当然,那也许是因为没有这样正当的理由。

或许同样是由于这类似原因,你也无畏地回击着她的目光。不过,说实在话,这时你的心倒还真跳得有些厉害。

其实,还在那边学校的时候,你偶尔到镇上来,就早已见到过她。当时你便为她这种出众的俊美感到惊讶,并且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她究竟是这地方的一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她却就这样闯入了你的生活,而且还成了眼下你在这整个世间相对来说最接近的一个人。难道说,这其中又有着什么非人力所能参透的玄理或者「缘法」?一时,你望着她那对漂亮的、且越看还越觉有内容的眼睛,不禁转动了一下这种神秘主义的念头。令人奇怪的是,这种有点儿「意马心猿」的气氛,不但没有影响到你的手,反倒使你笔下的这张画儿,变得十分出色。

她拿着这画儿,快活得什么似的。与此同时,她投向你的目光,也显得格外的撩人了。

「都说,你还很喜欢读书?」她问,分明是在找着话题。

「唔。」你说。

「晚上,你都是在画,还是在读?」

「……」

「我见你这儿,每天很晚了,灯都还亮着。有两次,我有事,十二点过了,但都还看见你这窗口雪亮!」

你不由有些警觉,因为你决不愿有人知道你在写作的事。于是你嘿地笑道:

「那也许是碰巧我忘了关灯。我这人,『马大哈』得很。」

「还真在注意我!」你暗想。

「不,我觉得你这人很……很深,深不可测。」她挺认真地说。

「那你……就是『浅不容泛』喽?」你用玩笑的口吻回答。

也许是一时未闹清「浅不容泛」这话的意思,她讪讪地笑了笑,便又象这样说:

「嗯,──你喜不喜欢读小说?」

你点了点头。

她犹豫了一会,又问:

「《三家巷》,读过吗?」

她说这书,还在文革前上小学时,你就读过了。那里面有关「画像」的那一段描写,还给你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此刻,你敏感地觉察到了她特地提起这本书的用意,不由暗笑着想:「这小鬼头儿,还真有点罗漫蒂克的学生味道!」

不过话虽如此,你却顿时感觉紧张了起来。你明白这件事可不是说着好玩的。从理智上说,你知道同她这种社会背景的人谈这事不好;而从那另一方面来说,你又觉得,如若要对这样一个纯情少女抱着一种逢场作戏的态度,那也实在是一大罪过。

于是你感觉得这话不好回答。这不为别的,只因为还怕引出了她什么别的话来。

她显然也不便再追问你。因而她朝着手里的画像呶了呶嘴,换了句话:

「这像,把我画得好美!──这是我最珍爱的东西了。」

你不愿迎战,所以虚晃上了一枪:

「当然,画得还算顺手。」

「……只是这样吗?」她垂下眼皮,象是有点儿幽怨地说。

尔后,她仍旧时常上你这儿来。看来人类在这种事情上,都有着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她依然没有失却分寸,只象是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你不忍让她陷得更深,因此微微地向她示意说,你的人生经历与她的相去实在太远,所以说,你俩能够象眼下这样友好相处,都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父母的问题,说到底,至今都还只是不了了之。」在一个比较恰当的时机,你象这样说。

但她却松心地笑了起来。

「现在,谁还在乎这些事呀!」她说,美丽脸庞上的笑意,显得格外灿烂。

这话使你微微感觉不快,因为你当即就想到了它的另一面。

她对你越发亲昵了。学生味的乡镇少女,在这种场合,自有一种难以形诸笔墨的风致。简而言之,在你面前,她亲热,却又决未失却规范;偶有一点撒娇之意,也总是很快便收敛于固有的庄重之中;即便是有时满腔春意浓烈,但也决不至于在举止上流于粗野……

这是一个正处在危险期的受过文明教育的本色姑娘,对异性朦胧的渴求与热切的期待。她待你自然是一腔纯情;然而,也许她压根儿就意识不到,她的这份感情,是否与人生那实在的义务,真正挂上了钩。

你感觉到了这一点。你也相信,只要你对她有点明确的表示,她必定就会毫不犹豫地投向你的怀抱。

然而你却始终都未作任何表示。这,或许仅仅只因你要年长一些。

不过,象这样,对于你来说,也并不是那样的轻松。她时常象一片轻盈的云朵似地停留在你身边,你总是有着一种飘浮不定的腾空之感。有时候,她定定地望着你,笑眼中的神情,一似青空般的高深莫测,而且那两片性感的红唇,直如朝晖映照下的山茶一样的滋润和鲜艳……每逢这样的时刻,你便有着一种狂热的想要吮吸她的感觉。还有那轻轻飏飏的身姿步态,那娇嫩莹洁的白净肌肤,那纤若柔桑的四肢,那……一句话,这整个便是一块辐射着青春辉光的灼热火炭,以其独有的魅惑力量,残酷地炙烤着你。

事后你已回忆不起,当时究竟是靠着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才使你没有被那团炽热的烈焰给彻底吞没。

凡事都总有个了结。一个小小的缘故,便使得这种祸福难卜的局面完全改观了。秋天,区农技站分来了一名二十三岁的大专毕业生。不多日子,竟看见张瑞虹时常都同他待在了一起。──人们传说,这是闲暇下来的张书记,亲自出面,为女儿办的一件好事情。

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反正,她本人是很快便疏远你了。而且,到过春节的时候,有人还真就给你发来了一小袋喜糖。

这时你心中所感到的当然不会单是庆幸。不过,客观地说,也无所谓难过或遗憾。默想了好一阵,你干脆嚼食起那喜糖来。

「她或许正象这甜甜的糖,由谁吃她,都并不是太要紧的事,关键是得有人爱吃。」你先是象这样暗想。但你又觉得这未免还是颇有些欠公正,因而又改口对自己说:

「她亲近我,仅仅只能满足她作为一个青春少女自身天性这一个方面的需要;而她找上她这丈夫,则就算是把一个人的方方面面,都很好地谐调起来了。唔,这样的结局,应当说是合情理的,也是完满的。」

……

13、一封信,─命定。

你又重新一头扎进了你的那些事务中,过得忙碌、充实、快慰,且是很有点儿迷糊和超脱。

也不记得岁月几何。这天,你下班归来,忽然发现门缝下面有着一封信。

除了你的那位远在天涯的友人逢年过节偶尔给你来封信,早就没有人还会给你写信来。况且这封字迹小巧工整的信,居然是从你的故乡寄来的。因此,你吃惊了。

你连忙拆开信封,首先就看了一下写信的人是谁。──没想到写这信的人,居然是从前曾经与你同过事的石琴!

于是你困惑而又急促地读起信来。

「你一定没料到会收到这样一封信吧?或者,你根本就已经忘掉我这个人了。」在信的开头,石琴先象这样说。

你嘴角上掠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继续往下读。

接着,依照常情,石琴谈了一通她眼下的情况。她说,回城后,她还是去念了两年技校,从今年开始,她已经在一家工厂里当上了一名质量检验员。那厂的环境、规模、效益和发展前途都还算不错,看来今生她也就算是要在那儿度过了……说着,她渐渐地提起了当初在巴阳中学的事情。泛泛地询问了一下你俩共同的熟人之后,她以一种不无感慨的口气说:

「想当初,我看那儿,是左看也看不顺眼,右看也看不顺眼。可是,照现在看来,哪儿都没那么如意。要紧的还是得保持自己心灵的平静,满足自己精神的追求。」

「现在,大城市里的青年,普遍都空虚得很,」她又说。「人与人之间,简直冷漠得可怕。有些人滑得更远了。他们只信奉『存在主义』,别的一概都听不进去。所以,有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就要回想起你来,并把你同他们作一个对比。」于是她列举出了好几条她认为你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得出「同你接触,能够增强自信心」这样一个结论之后,她接着说道:「说实话,虽然我们的接触不是太多,但你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知道你吃过许多苦。记不清这话是谁说过的了:苦难不是使人堕落或变得邪恶,就是使人变得更加善良。我觉得,你是善良的……」

「我偶尔从一个从那边调回来的人那儿听说了你现在的情况,」她接着说下去。「这儿,我想托你办件小事。古源那边不是出天麻么?──我有一个亲戚,急需买点这种药。如果你乐意帮这个忙,跟着,我就把钱给你寄来……」

在这信的结尾处,她还挺达观地说上了这么几句:

「生活虽然枯燥些,但我还是过得很愉快。至今我都还是一位『自由战士』,独往独来,无牵无挂。对这些事,我也是看得很开的。如果不值得去为谁改变这现状的话,那么,就让日子长期都象这样过下去吧!」

……

你既然在写小说,那当然这信的言外之意和个中的那点儿小把戏,就绝对瞒不过你。于是你不由得慎重地考虑起这件事来。

你先分析了一下石琴所说的情况。你觉得,这个大前提,一般说来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她在自己眼下的生活圈子中找不到一个中意的人,因此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炮制」出了这样一封信来。

进而你权衡着这件事本身的利弊。今年,你就要满三十岁了。似乎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你确实都是需要有个妻室。而且,情况也是明摆在那儿的:如果说你能在故乡安家,那么,就算是你的情况不发生大的改变,依照国家政策,你最终「挣扎还乡」,也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一经想到这点,你咬了咬牙,准备就象那样给她回信。

可是,石琴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你的意中人,充其量,你们之间,也就只有着那么一种还算是友好的关系,这些,你毕竟看得相当清楚。因此,这事也不由得你不犹豫。

即使身处逆境,也盼望着自己人生各个方面的完满,这恐怕也是你这样的心性的一大特色。再说,正因为深知这一重关系的份量,所以你更是不敢轻易处理这件事情。

「迈出这步,事情便算是成定局啦,」你暗忖道。「万一今后还有那么点……也就不可能再改变这既成的事实。──当然,说来也非是真的不可能,但我自己却不愿意。」

你不由得也对「万一」这个人人都对其存有厚望的字眼揣测了起来。这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

于是又面临选择了。你看出,这儿好象正有着一个「二律背反」。

「是脚踏实地地不放过一个还说得过去的机会,还是着眼于那谁也不可知的未来?」你反复象这样问自己。

也许,象这样一个问题,对于别的人来说,原本就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就算是存在,也都并非有多难解决。然而你不同了。在这样的天平前,面对那无形却又极有份量的法码,你才真正意识到,对于未来,你竟然还存有多大的希望……

你考虑再三,终难决定其取舍。但是你心下清楚,这个问题,你迟早都总是要面对和解决的,而且永远都不可能轻率地去解决。

最后,「务实」和「希望」竟越发难分轻重了。

两难之中,你居然想到了抓阄儿。看来这也是你当几年农民所学到的极其「国粹」的一种方法吧……

「既然我的未来,说到底也并不只是取决于我自身,在相当程度上都还得看看各种『偶然』条件,──那么,在这儿,我也干脆就把它交托给这『偶然』吧!」你一本正经地自语说,虽说心下暗自觉得颇有点儿可哀和可笑。

「我并不是没有认真考虑。或许,这正是因为考虑得过于认真了。」你又象这样加上两句。

你写下了「可」和「罢」这样两张小字条,然后将它们揉成团。

你首先就拈着了那个「罢」字。

你怔了一下。「不过,似乎应当是『三打二胜』。」你心想。

接连都拈着了两个「可」。

你的心紧跳了起来。「『五打三胜』,──三次为定!」你暗叫道。

接下去,拈着的还是两个「可」字。

于是你长叹了一声。

当你感觉自己已铁了心之后,你提起笔来,准备回信。──突然,这样一个念头出现在你的脑海中:「她的这一行为,在眼下显然是反常的。这,到底是她这人见识超群,还是……?」

你那根深蒂固的不愿轻信于人的习惯,迫使你对她作了种种推想。不过,最终你还是咬了咬牙:

「既然我的一切都已随……逝去了,那么,这里我又何必过于多事?」

其实,事情原本就并没有你揣想的那么严重。或许这也怪你离乡日久,因而完全不知道眼下大城市中青年男女比例失调这样一个最简单却又最实际的现实……

你写信了,写得还算得体,不冷不热地表达了愿意同她建立和发展关系的意思。

她的回信远较你热烈。

你有些不安,因为你发觉,她待你还真象是出自一片至诚。

不过,你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反正看了她信中那些热情洋溢的话,你并没有被打动,甚至不仅如此,好象还有着那么一点难以言喻的感觉。

你考虑着是否该将你的往事告诉她。

「如果说她忍受不了,那干脆还是就此止步的好!」你心想。

于是你写了。当然,对一位姑娘说这样的事,你也只能是点到为止。

她的回信拖上了好些天。信中有着这样的话:「……我真不敢相信。……我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但是,经过了好多天的考虑,我反倒更加坚定了决心。因为你是诚实的……」

你的心受到了震动。你觉得,对待这事,你应该更认真一些。

此后,在可能的范围内(也就是说,在你自觉看得过去的情况下),你都尽量把给她的信写得更接近寻常人们所谓的「情书」一些,而且,你也让自己逐渐习惯于将她真正看成是同你最亲近的人。──看来石琴确是一个情感丰富热切的女子,于是很快地,她对你的感情,就达到了一个高潮。

当你第一次在信尾写下「吻你」这个字眼的时候,她几乎不胜其情了。她在回信中写下了长长的火一般炽烈的话;然后,她又说:

「亲爱的,我好早就为你感到痛惜!真的,这人世的不公,仿佛都集中到你头上来了。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意识到:一定要把你调回来,这实在是我平生的第一重任。……尽管为我们的事,我得承受很大的压力,但是,我甘愿为你牺牲,并且甘愿做你的奴隶!」

说实在话,看了这些话,你的心情颇有点儿复杂。你暗暗地想了许多。不过,最后你还是愿意从最好的方面来看待这一切。

这样发展下去的直接的结果,便是你和她正式的结婚。

因为你俩的婚姻远非她父母所理想,而且为这事,她还同他们发生过严重的顶撞,所以,结婚采取了旅行的方式。

当然不可能走多远。几乎只为离她家远点而已。

你再次经历了这样的事:刚同一个女人亲近,立刻便将把相互间的关系发展至极端。

这天晚上,在巴东地区一个简陋而又冷落的小旅店里,你俩相对于一盏昏浊的电灯之下。

无言。你似乎稍稍感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别扭。不过,你不愿象这样想,宁愿信其自然。

她酥软地倒向你,一任你那略显机械的抚爱。

──她毕竟不存在于此。

于是一切当真都渐渐趋于自然了。

然而她怕。那确是真怕。不仅如此,她还捂着脸,讷讷地说出了一个你无论如何也都料想不到的字眼:

「丑。……」

至此,你反倒感觉女人真的是太难解了。

……后来她显得合情理了些。她娇喘地紧缠住你,闭着眼睛,贴向你的耳朵,极小声地对你说:

「我早想告诉你……其实你不该把那件事告诉我!」

你不吱声。她又说:

「我知道你是诚实。但是象这样,总要影响到我对你的感情的纯洁。真的,不知道它,实际上也就算了……当然,现在知道了它,我也觉得没有多大关系。我要的就是现在的这个你。」

你感觉这话好象有些矛盾。而且,你弄不清,她象这样对待你的往事,这究竟是因为她的心性明达高尚,还是因为女性在这一类问题上,妒意或占有欲原本就要比男性弱……

不管怎样吧,你还是从中切实地感觉到了她对你的诚意。于是你第一次郑重地扪心自问:你到底对不对得起她?

「你告诉我,什么也不要顾忌,」她突然扳住你的脸,紧盯着你的眼睛,又说。「你说,她,到底是在哪些方面,要比我强?」

你无法回答,确确实实无法回答。你既不愿意说假话,又深深地懂得,人性在这样的地方,任随怎样说,也是不可能平平静静地就接受真话的。

「也许,不把那件事告诉她,真的还要好得多?」你不禁暗想。你想叹气,却马上意识到这更是不行。

于是你加倍地意识到了处境的尴尬。

好在她还算敦厚。她没有一定要你回答,却将头埋向你的怀里,显得有点沉重、也有点固执地说:

「我知道我不如她。特别是……我没有她的丽质。但是,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感觉得,总的来说,还是我更好!」你有些惊心,并下意识地紧搂住了她。但接着你便走了点神。你暗暗玩味起「人」这个看似最简单的字眼来了……

「我还要以我的努力,让你真正忘掉她!」她说得兴奋了些。不过,你全然没有听见这句话。

14、又一封信,似天外来……

象当代中国众多的分居夫妇,一旦那短暂的相聚结束,双方各自都又复归于自身这惯常的生活轨道。

你回巴阳镇来了。你的生活中,除了按期给她写信这事是自从同她重新「建交」以来便新增加的外,别的一切,依然与从前别无二致。

你俩婚后的信件往来,刚开始是很稀疏的,因为你告诉了她你忙碌的程度,而她对此也表示理解。后来,你发现她写来的信每次都很长,就象是在充分利用这个机会似的。你旋即意识到这对于一个新嫁娘来说未免有点残酷,于是便主动提议,以后,你们互相写信的时间,都固定在接到对方来信后的那个周末。她自然高兴地同意了。

老实说,你起初给她写信,似乎老有一种要说的话不多的感觉。而且当时你也并没有特别看重她的来信。不过,人间的这类感觉确是很微妙的;渐渐地,情况开始起变化了。──假若过了应该收到她的信的时间而却没收到这信,你便要失望、怅惘乃至烦躁焦急……

她觉察到了这点,因此待你更加热烈。当然,这还是只能表现在回信之上。

「我的心,」她在信中说。「只要你心中真有了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我这却要批评你:不要为收信迟了几天,就影响到了你的整个精神。你们那儿的邮政情况,你还不了解么?我,可是早领教够啦。从前,我家里给我来封信,搞不好,就要在路上搁上个十天半月!」

这也许倒是实情。你接受了她的「批评」。不过,这毕竟也不能说是到时候收不到她的信,你心里就真正能够坦然宁静……

这天你又收到了一封信。然而这封信对于你来说,却象是来自天外般的不可思议。

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都确是你的。但是在寄信人的地址那一栏里,却赫然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兰州军区XX军分区」这样一排大红字。

你猜想不出,你同这兰州军区的一个军分区,还会有什么样的瓜葛。于是你满腹狐疑地拆开了这信。

你看到了以下的内容:

XX吾侄:

我对你来说当然是陌生的。但是对于我来说,你就象我的亲侄。

或许你曾经听你的父母说起过我,而且多半还是以轻蔑和鄙视的口吻说起过我。不错,照现在看来,我是该受到那样的轻蔑和鄙视的。因为我远在二三十年以前,就已经打听到了你家的情况,但,我却一直都没有向你们伸出援救的手来……

这儿我也不愿再推什么客观了。既然现在我们国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又还有着这么点力量,那么,在这儿,我请你允许我为你尽上一点儿心意。──你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尽可告诉我,只要是做得到的,为叔的都将尽力而为。

我有三子一女。算来他们都应是你的弟弟和妹妹。眼下他们各个方面都解决得还算完满,但唯其如此,想到你,我心里越发不安。为这事,我老伴也敦促过我好几次,要我来寻找你了。经过多方的打听,我们知道了你的地址,并也了解到你这些年来的情况。因此,我当即给你写下了这封信。

我大哥(你父亲)的遭遇,实在令人痛心。尤其是,仅仅只是因为不承认自己本性就是反党反人民,他们夫妻竟双双被迫害至死,这更是叫人哀惋之至。固然,个中的是非曲直和机遇上的阴差阳错,说来都太复杂。不过好在现在我们的党和国家都不再纠缠历史的旧帐了。过去的,就拭泪将它掩埋吧,要紧的是得齐心协力,一同促进我们国家、民族和人民的新生。

你母亲是一位可敬的女性。遗憾的是,我这当小叔的,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位好嫂子。

暂时就写到这儿吧。望你赶快同我建立联系。

落款中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是L。你明白了一切。

这事在你心中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你懂得信中所说的「我又还有着这么点力量」和「为你尽上一点儿心意」这类话,有着多重的份量。

「只要我一把我的什么『想法』告诉他,我相信,我在这人世间的命运,还有她的命运,以及她父母对我们这婚姻的看法,一切都将彻底地改观了。」你暗想。

说实在话,生活中的苦头,你也早已吃得不耐烦了。而平时你之所以没有明显地感觉到这种不耐烦,只不过是因为你明白,即使如此,那也只会是有害无益。

因此,眼下这事,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但你从一开始就隐然觉得,如若你真的要去接受这位L老叔的「心意」,那好象是有一点不妥。不过,一时你也没有去细想,这种不妥,究竟是不妥在什么地方。

眼下你陷入了沉思,继而还陷入了激烈的思想争斗。这个过程持续上了好几天。要把这整个过程都一一地描述出来,既不可能,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反正,其结果还是你之为你的那点精神占据了上风。

「我不怀疑他的诚意,也能够理解他当时的处境,」你自语说。「问题在于,来信这事,毕竟是发生在一切都已不同于以往的今天,而不是我们真正急需他搭救的当时,这当然就已经亵渎了友情那神圣的含义。再说,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我同这位大权在握的L老叔毫无干系。『托祖上荫庇』原本为我所不齿。况且,想要凭借这样一种间接的关系,接受人家的恩惠,求得一点苟安,这算是什么行径了?哼,倘若真要那样,那确是自轻自贱,将自己的人格看得一文不值。」

「既然整个现实遭遇已造成了眼下的这个我,」你又侃切地接着说,「那么,我还是尊重事实,就沿着命定属于我的那条崎岖小径,继续去走完已该是由我去走完的那整个行程吧!」

于是,凭着从父母那儿接受来的、或许干脆便是同历史传统一脉相承的那股书生傲气,你给这位L老叔写下了一封在文辞上并未失却礼数的回信。

不知是不是只要表达这样的意思就势必要剌伤L老叔的自尊心,或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L老叔已从你的言辞中,感觉出了你的这种凡事一经决定便不容更改的性格,反正,他竟也没有再给你写信来了。

就这样,这事的完结,同它的发生来得同样的突然和迅速。

15、「争气」,还是妥协?

这世界确实变了。当今的一切,尤其是人们的价值观念,同八九年前相比,简直当真已有了一种隔世般的感觉。

然而,人生又是有着明显的时段性的。现在人人都开始有了相对公正的为自身谋取前程的权利,你却因为年龄关系,自然而然地便也就被冷落在了一旁。

你非常明白自身的处境。你想还是通过自身坚韧不拔的苦斗,在这世上崛起。

「这人世恰象大海,」你心想。「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已经被打入海底了。但我不甘心于此,──我必须冒起在水面!」

于是你全身心地扑向了你的作品。

可是石琴却要比你现实得多。蜜月旅行刚一结束,她便开始留意起你的工作调动的问题来。

她在厂人事科填写了一份申请表,算是依照厂方的规定,在那儿「排上了队」。

那前边早已积压上了好大一摞这同样的申请表。何况,你的调动,还涉及这样一个问题:你并非属于干部编制,而只是一个工人身份,因此必须找人对调才行。──可上哪儿寻找这么合适的一个人去呢?

她壮着胆儿问了问厂里,道是眼下本厂的工人,若是有着什么特别的长处,可不可以「转干」。

「行啊!」人事科长老柳笑嘻嘻地对她说。「机会虽不多,总还是有。这次,我们想要给厂部物色几个秘书,一时还没找到够格的呢!」

她忙说,你学识广博,文笔极好,人又忠正可靠……不知是否够格?

「文化程度,──学历?」柳科长显得干干脆脆。

她连忙又将你的身世告诉他,并再三强调,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你都考上过大学,而且考分还相当高。然而老柳含笑打断了她。

「我只问现在。只问事实上是怎样。」

……她把这事原原本本地都在信中告诉了你,并意在言外地慨叹说,要是你好歹能有个什么文凭,那就好了。

你勃然大怒起来。

「见鬼!」你独自叫道。「一方面是蛮横无理地剥夺了我上大学的权利,一方面却还要逼着我拿出一张文凭来,天底下居然也有这等样的道理!……唔,何况秘书这活儿,虽说有人觉得好,但我却宁愿去打铁烧炭!」

不过话虽如此,她的话还是引起了你的注意。你明白,要么你就不要去想着调回家乡的事,只要你想,而且还要想借着这个机会改换一下谋食的行道,那么无论如何,这文凭二字,就是你不得不考虑的。

「『文革中的初中生』,这『成份』,也太高、太吓人啦!……」你沉吟地说,一面忍不住笑了。

只是,又上哪儿去弄上这么一纸文凭呢?报考全日制大学早已休想;业大职大夜大,全县都还找不出一所来;而且,以本区的条件,连读电大,都是不可能的事。

还有一旦读书,整整三年之内,时间上都要同你视若生命的创作发生冲突的问题……

忧虑之中,你竟然有点儿怀念起我国古代的科举制度来了。「排开它的内容不论,」你想道,「这种直接『验收人才』的形式,毕竟是好的。至少,它带有拾遗补漏的性质,永远都给我这样的晦气星提供和保留着机会!」

也许国家也已经是意识到了,象你这类似情况的人,早已是为数不少。因此,就在你羡慕着古代那些落第举子的时候,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制度,及时地在北京等地举办了起来,并且次年便传到了你所在的省份。

当石琴来信告知你这一消息的时候,你简直大喜过望。「好了!」你出声地叫道。「问题可以圆满地解决了,──凭我现有的实力,取它那专科级别的文凭,不说是『探囊取物』那么容易,总不可能还是什么难事。而且,我还既要取它,又基本上不要耽误我手中的正事。……唔,遗憾的是,这考试还要分这么些次举行,拉上它两三年的时间!」

你及时地赶到本县所设的高教自考办公室去报上了名,并开始想法购买指定的考试用书。

你选报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你觉得,这对于你,显得更容易一些。

「──这难道说还图个别的?不过是社会逼着追问我要那张纸儿,我就凭着自身所有,找那最简捷的路子,反向它索取来便罢!」你轻蔑地微笑着想道。

接着你又转了个念头。你暗想:本来,你早已决意以一个没有任何文凭(连初中甚至于小学的毕业证儿你都没有,因为当时恰值文革,不作兴发这个)的人的身份,去同有着任何文凭的人们一较高下,但眼下你却又走上了这样的路,这,究竟是表明你这人「争气」,还是表明你毕竟已同社会妥协?

这样一想,你胸中固有的那股高傲之气,直贯你的顶门。你埋头考虑了一阵,然后两眼望天,说:

「那只能是真正的做到『自考』。我已不愿任何人对我有所谓『师恩』,或者使他们觉得,我好歹总从他们那儿得到过帮助。所以,我必须做到:一、我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辅导』;二、也不能向单位提出任何有助于这考试的要求。另外,也为了借此机会检验自己一下,我还必须象这样做:除了看指定要考的那些书,我什么『参考书』都不再看,而且干脆就平均以一个月的时间拿下一个单科,最后还务必成为本省的首批毕业者!」

设下这样的誓言,你立即行动了起来。你仔细地安排了一下时间。写、画和执掌刀勺的时间都除开后,你的眼睛盯在了平常阅读文艺书籍的时间和其他一点零星的时间上。

因为你知道本省已在开设自考的这个消息的时候,实际上首轮考试都已经进行过了(石琴是偶然从报上见到这条新闻,才来信告诉你的),也就是说,你准备参加的这次考试,已是第二轮。这样,你一下子就必须要考上这三科:哲学、写作和现代汉语,方能赶上先已参加考试的人。

你决定把平时读文艺书籍的时间用来攻读《现代汉语》;茶余饭后等零星时间,以及──蹲厕所的时候,就用来学《哲学》;临睡之前的那一刻钟左右,你从来都是用于玩味古典诗词的,眼下则打算用来看看《写作通论》。

你最轻视写作这科,是因为你觉得,以你现在的写作水平,何愁对付区区此事?

……

忙累惯了的人,增加一些负荷,竟然并不太感觉得。于是不知不觉地便到了上考场的日子。

深秋的一天,你乘上了由镇上开往县里的班车。

……满山的桐叶都已由红转枯了。公路两旁,黄白相间的野菊,在肃杀的霜风中瑟索。田间星星散散地有着几个农夫。──听说今年的收成还不错。不过,路旁许多上好的土地,都居然是荒着的……

你坐在车窗旁,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搞活』本来当然是好事,」一时,你下意识地在肚里说。「可问题是,这样下去,又会是怎样一个结果呢?传统的『以农为本』的国情,真就已经改变了吗?」

转而你又想到了自己切身的事。这次,你准备在考完之后,还去找从前相熟的老尹吹吹,主要也是为的了解一下本县办理工作调动的情况。

「唉,蛰居在这乡镇上,也是太闭塞啦!」你叹息地想道。

坐在你身旁的是本镇那位以其富贵和风流而名闻全镇的供销社主任。本来,在区府所举行的一些招待会上,你和他也算是有着一面之识;而且也许是因为眼下正感觉无聊的缘故,他似乎还有点想要同你随便聊聊的意思。

然而你却生硬地把脸扭向了一旁。你对他无礼,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去年,也是在这个月份上,他居然把供销社的一批刚到不久的游泳衣,全都上交到区委来了,说是决不传播这种「精神污染」的玩意儿。──你觉得,假若不幸还会有第二场「文化大革命」的话,象他这样的人,简直便不折不扣地正是其社会基础……

在一个中途小站上,上来了一个跛脚的乡下老人。那老人径直来到这主任身边站下。

你冷眼看着这位主任,见他对那老人竟是视而不见,而且一张肥脸上仍是一副踌蹰满志的神情,连一星半点不自然的意思都没有。

你忿火中烧了。

「老大爷,请上这里边来!」你招呼说,一面站起身,从这主任跟前跨了出去。

那老头儿自然是满嘴都嘀咕着感谢的话。同时他也跌跌撞撞地坐上座位去了。你发现,当他越过这位主任大人的时候,这位主任大人皱紧鼻子,满脸都是一派不堪忍受的神情。

你恶意地冷笑了起来。你唯愿那老头儿身上,还糊有一点屎……

或许是为了摆脱某种尴尬之感,这主任突然转向你嘻笑道:

「小伙子,好,好,──还有点雷锋精神……」

「不。这只是……人道主义。」你冷峭地说,一面挑衅般地直视着他,口中忍了一下,才没把「超阶级的」这几个字儿说出来。

「呃……反正,年轻人有这种社会公德,还是不错,……不错!」他脸上有根筋隐约地抽动了起来。

「不过我觉得,你也不算老!」你上下打量着他那比你还显得润泽的面容,嘴角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他脸上的那根筋抽动得更加明显了。

你们不再说话。

当晚,因为住在一家街边的旅馆里,那街道,恰好又是新近被本县辟为夜行车道的,加之自身多少也有些兴奋,所以你一夜都没有睡好觉。因此,第二天一早考「写作」的时候,你感觉头脑有些晕眩。于是你强打着精神做完那些「死题」,然后仗恃着满腔才气,在那篇指定的论说文中,大发上了一通宏论。

午休的时间共有三个钟头。饭后,众多的考生们都待在场外的坝子里,或三五成群地讨论、或各自默诵着即将要考的功课。而你却十分潇洒地靠在屋廊角上,痛痛快快地睡上了一觉。这次赴考,除了带有两支吸饱墨水的钢笔,你原本就什么也没带来。你看不出,在这种情况下,还象这样「临时抱佛脚」,有多大的意义。

你所需要的信息早已有条不紊地储存在你的胸中了。你为应付这种考试所作的那种强制性的记忆,亦是颇有特色的。每读一种教材,你都大约读上五遍。第一遍读得很慢,力求将每一个问题都吃透。从第二遍起,就开始带有强记的性质了:边读边记,每记熟一点什么,便将它「筛」到一旁。然后一遍比一遍读得快。到最后一遍时,差不多就只是在瞥一下大大小小的标题……一瞥见这些标题,书中各种详细的内容,自然而然地就一组组、一套套地呈现于你脑中。正因为有这么一套「战术」,所以平常你也决不作笔记、做练习什么的。你想:就算是平常在纸上写得再多,到时候,只怕还能将这些纸条儿挟带上考场不成?──关键,还是得依靠自己的脑子!

你这一招也确实有效。当天下午的「哲学」和第二天的「现代汉语」,你都相当顺利地考答完了。尤其是「哲学」考得更理想一些。因为情况是明摆着的:「哲学」只有着一种权威性的理论,而我们的「现代汉语」中的许多问题,则颇有些「公也有理、婆也有理」的意味,甚而至于是连编书的人也都不能够自圆其说……

从考场上下来后,你径直到老尹那儿去了。这老尹在县文化馆工作。

因为彼此是在前些年「文艺风」盛行的时候认识的,所以,见了面,免不了也谈了谈文艺这个话题。老尹入魔般地喜好编写一点具有乡土味的说唱小脚本;眼下,他这行当再不象先前那样吃香了,因此提起这事,他不由得满腹牢骚。

「妈的,我们啥都兴一阵风!」他喷着浓烈的烟酒味说,一双细小而又浑黄的眼睛,在眼镜片下闪动着两点暗淡的幽光。「『文艺』是,『文化』是,『科学』是,现在的『文凭』,不也还是!」

老尹也没有多堂皇的一张文凭,因此上说到这点,他似乎格外显得气哼哼的。

「我也都只好来赶这『文凭风』啦!」你笑笑,一面呷了口烧酒。

「你不同。你本来倒是该拿的。」他看了看你,说,就象是在为自己的话作着某种解释。「你也太冤枉,」稍事沉吟,他又微叹地说道;「正该自己闯前程的时候,国家象那么个样子。而现在情况好点了呢,县里『赏』给你的这只土疤碗,又莫名其妙地反倒把你扣住了!」

「也还有『岁月不饶人』的意思。」你不露声色地补充说。

他下意识地摸着鬓角嗟叹。尔后,他鼓励似地对你说:

「伙计,是要为这一泼人争口气,──硬是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挣上个文凭来!」

可当得知你打算争取调回家乡去的时候,他却又犹疑不定地沉默了下来。很深长地叹上了一口气之后,他带着一点同情和惋惜的神情,说:

「伙计,也够你作难!当然喽,我晓得,一定得要你有个文凭,在那边展开工作,才比较容易一些。可你不知道,最近县委作出了个决议:凡是持大专以上文凭者,要想调离本县,必须经过县长大人亲自签准!这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这儿是边远贫困落后县份,极需人才……」

你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不由也沉默了。良久,你冷冷地在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然后摆弄着酒杯,语气坚定地说:

「但我想总不能因噎废食。──不管怎样说,弄到这文凭,毕竟要主动一些!」

他点头不语。好一阵之后,他说:

「老弟,不服输,当然是好的。不过,有些时候,也得相机行事,该蜷脚处蜷蜷脚,不要以硬对硬啊。──当初,我们的伟大导师列宁,不也都作过『必要的妥协』么?……」

他说这话时,瘦长的脸上有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神情。不过,既然眼下还并未出现那种需要『相机行事』和『妥协』的局面,那么当然事情就颇有点「可意会而难言传」的味道了。

于是你在咀嚼着他招待你的饭菜的同时,也细细地咀嚼着他的这几句话,一面还暗暗地动开了心思……

两个月后,本次考试的成绩公布出来了。出乎你的意料,「写作」那一科,你竟然未能过关!──而这段时间来,你回想起考试的情况,还自觉得你所写的那篇文章,满不错哩……

你明白这儿就正存在着所谓「中考官法眼」这样的问题了,同时也切实地明白了为什么古代会有那么多的才子落第。由此,你也在较为深广的意义上,联想到了「妥协」这个字眼。

你决定,等到「试卷得失」一类的东西在《自考通讯》上刊载出来后,还是去揣摸一下,人家认为符合要求的好文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唔,有些事,看来的确是由不得自己的!」你若有所悟地自语说。

16、「重教」之于你

转眼又到了区府照例举行迎新酒会的日子。一连好些天,你们这「厨子班」的全班人马,都在为这事作着准备。

调货、采买、运输、卸货、备料、烹饪、开席,一切都是照老一套在进行,全然没有一点新鲜花样……如果要说在眼下这改革年代,啥事都多少有些改变的话,那么,恐怕也只能象这样说:在你们这儿,今年这酒会的规模,似乎比往年更大一些,并且人们对所有的酒和菜的要求,也比往年越发更高了一点。

好在新近又增添了一名厨师,因此两相拉平,你本人实际上所承担的工作量,不但一点也没有增加,甚至反倒象是还稍稍减轻了一点儿。

本区有脸面的人物都到齐了。中学那边,也都破例请到了三位(从前最多只来过两人):调研员茅老当,校长兼书记邵俊德和教导主任老卫。这三位在正式开席之前都到后面来同你寒暄了几句。你为他们对你的看重稍感惊讶;同时,你好象还觉得,他们冲着你笑的那种味儿,仿佛含义颇深似的。不过,你既然早就知道当地人都有着那么一点故弄玄虚的癖好,也就没心思对此还去追究上一个为什么。

另外你也在人丛中又看见了前次在车上同过座的那位供销主任。他也看见了你,并且还象是从精神上占了上风似地打量着你笑了笑。

在这个地方,他的社会地位远比你高,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会承认的一个事实。但唯其如此,他的这种神态越发令你感觉可厌、可笑和可悲。你暗忖,为何越是这样的主儿,在这社会上,越是吃香走红?

然而你不明白:他象这样,除了玩味一下自我的优越之感外,到底又还可能有着什么实在的意思?……

觥筹交错中,吃喝谈笑之声雀起。百十副强健的肠胃──其中绝大多数应是越磨越强健──同时都有力地蠕动了起来。一瓶瓶的酒很快地变干。一盘盘的菜以更快的速度在变幻:菜肴本身飞快地消失着,装着残汤剩水的菜盘不断地被撤换下去……然后满装着酒菜的瓶和盘,又源源不断地奉上了桌来……

看来都说华夏民族的「吃文化」最发达、最普及,这话是不算假。

宴会进行了半把个钟头后,上任还不久的钟区长打着饱嗝讲话了。这会场上暂时安静了下来。

这钟区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人,颇有点知识分子的风度。据传,他曾就读于清华大学锅炉专业,还未毕业,却正赶上了那个人人皆知的时代,莫名其妙地就被分配到了本县的一家锅罐厂里,但又终赶上了这个知识分子倍受重用的时代,遂才有了今天。

名牌大学出来的人自是不同。老钟口才很好:语句滔滔,言辞雄辩且又不失分寸。他从全国的改革大势说起,一直谈到本区农、工、牧、副等各行各业的现状,并为大家勾画出了一幅整个巴阳区的可观的远景图。不知是因为他的话真有感染力,还是因为在此酒酣耳热之际,在场的人,想象力全都特别活跃,总之,他的这番话,收到了极好的效果,于是场面上的气氛显得十二分的生动活泼了起来。

后来他由「四化」谈及人才,由人才又谈及教育,最后干脆化空泛于具体,将话题落实在了巴阳中学这块本区的教育基地上。

「老邵,老卫,我们寄厚望于你们!──还有我们的茅老当,老前辈,更希望你以你们教育家固有的红烛精神,为国为民为家乡,发放出更多的余光余热!」他举杯为那三位「教育家」敬着酒,一面半开玩笑地象这样说。说着他转向全场:

「大家都有目共睹:这几年,咱巴阳中学,还是很见了些成效的!为大中专学校输送了不少人才,这不消说了。就说我们本乡本镇,街道农村,许多有为的青年,又有几个,不是出自我们的巴阳中学?」

这话当然是很有说服力的了,酒足饭饱的人们热情洋溢地鼓掌和喝起彩来。与眼下普遍的情况相似:人们在这类场合议谈到教育的重要性,气氛总是象这样热烈的。

然而钟区长却又着实际的措施。他高声地宣布:为了进一步狠抓教育,区府已经决定,还要通过县文教局,进一步为巴阳中学充实人员。

于是大家都议论纷纷。宴会进行得更加有滋有味了。

你在油烟中,偶尔也听到几句由外面大厅里传来的话。为此你嘴角上始终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今天的宗旨,分明是大家都又来猛吃狠喝贫苦巴阳人的血汗,」你暗想,「但偏却又要找些这样的点缀,就象是给这大鱼大肉再加上点佐料一样。──唔,当然罗,也只有这样,他们吃喝起来,才更加心安理得一些!」

外边的菜都上齐后,你们几位厨师,连同其他几个有关人员,也都在一桌丰盛的酒宴跟前落下坐来。

新来的那位黄师傅,殷勤得有点世故圆滑般地咧着嘴频频为众人斟酒。你早听说过这人同那位供销社主任沾亲,因此不觉心下对他便有着一点儿先天的反感。而他对你也一直都显得有点大喇喇的。这样一来,你俩的关系,竟平白无故地便象是显得有点儿微妙甚至紧张。

可今天不同。他对你的笑,显得那般的热乎和坦然,仿佛你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任何芥蒂。对此,你一方面暗暗感觉不解,但另一方面,倒也就不便再与人家在面子上有什么过不去了……

酒过三巡,头儿王胖忽然笑吟吟地睃着你发起话来:

「今儿个,我们也来为我们这小老弟饯个行,──来,喝,喝呀!」

你惊讶地望着他,一时疑心他说的是不是酒话。

恰在这时,业已正名的办公室主任刘培志走来了。王胖用指甲剔着牙看看他。他会意地同前者交换了个眼色,然后笑咪咪地、同时却又是显得颇庄重地转向了你。

「伙计,是这样,」他说。「钟区长才说了这事。为了体现对教育工作的重视,为了进一步充实巴阳中学的力量,并且也为的是改善一下老师们的生活,区上已经征得文教局的同意,决定把你调回中学去。我这就是正式通知你。明天你休息一下,接着就去办关系吧。──不过你也不应该有什么想不开。其实,这也是领导对你的重视。巴阳中学现在已经是全县的重点校啦,连钟区长的儿子,都是在那儿念书哩!」

他提到「钟区长」这三个字时,脸上那种虔敬的表情,一如当初面对张书记时一样。

王胖又已递过了酒来。黄师傅和善而又矜持地在对你微笑。那这么说来,事情不但是真的,而且还又已经是铁定不移的了!

你的眼光落在黄师傅那泛动着玄色油光的笑脸上。──猛然,一个念头闪现过你的脑海。你联想到此人的到来,连同传说中他与那位供销主任的关系,于是禁不住自问:在那一切冠冕堂皇的调动你的理由后面,是不是也还有着一点儿小小的阴谋诡计?

这儿的人的报复心理,那是既强烈、又还没有多大个掩饰,这一点,你是早就知道的……

一时你异常愤慨。你觉得,象这样将一个人踢来踢去,还美其名曰「重视」,这也确实不但是太可鄙可憎,而且也太荒唐可笑了。而作为你这当事之人本身来说,永远对自身的命运都没有半点主动的权利可言,完全只能任处于暗处的人任意支配,这样的现实,又是何等样的可叹和可悲!

不过你旋即却又转了个念。你心想:虽说照这儿的人看来,在区府当大厨师和在学校当炊事员,这两者之间的差异不消说是颇大的,然而说到底,这究竟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尤其是,又能算是把你整治到了哪一步呢?进而你又想到了学校的寒暑假……于是你还真能够「辩证地」来看待这件事情了。

你若无其事地喝起酒来,也懒得再张理谁。对此,众人都面面相觑。

刘培志和王胖还劝慰了你几句。但你那种旁若无人的神情,也实在是叫人感觉无趣。在座的人,没有谁是把这「坐席」一事看得有多了不得的,因此,不多一会,大家都阴一个、阳一个地离去了。

你也有了几分酒意。于是你有点放肆地打了几个哈哈,一发开怀豪饮。

钟区长端着满满一大杯红葡萄酒来到这桌前。

「噫,人些呢?」他问。

「区长,慰劳我们后勤人员来了!」你乜斜着眼看他,颇带几分大师傅的粗放味儿,说。虽说已带上了七八分酒意,你心头实际上是很清醒的。这些年,你的酒量早已变得也颇为可观了。

「他们这么快就下席了?」这区长又问。

「他们秀气,不象我。」你说。见这老钟迟疑不决地站在那儿,你爽快地大笑了起来:「区长,要向『老大哥』敬酒,我可以作为代表呀!」

于是钟区长含笑同你碰杯。

「痛快!──换我这白的?」仰脖喝下这杯,你提议。

区长答应了。同三教九流的人都凑得拢堆,是这位经历过沉浮的新型领导者的一个特点。

碰杯。喝。如是者三。

「我们考虑,你更熟悉那边一些。再说,……现在你们这儿,人也是稍多了一点。」他注视着你,很稳沉地说。

你玩味了一下这话,然后断然地做了一个手势。

「我懂,区长。有人来,当然就得有人走嘛。不过对此我倒也可以表个态:我并不象人家想象的那样留恋这儿。」

他沉吟起来。

「──是听谁说,你的经历,还有点复杂?」

「不敢称是有阅历了。但,也是不太顺当。」

「唔,年轻的时候经历点坎坷,也好。同时也该看清这点:在国家政治生活都不够正常时期生活过的人,当然人生的道路,也都不可能有那么顺当……」

「那恐怕也未见得。有不顺当的,自然也就还有太顺当的。」

「哦……当然!不过至少很多人也都经历过磨难吧。象……」说着他欲言又忍。后来他改口象这样问:

「《人到中年》,看过了?」

你敏感地领悟到他的意思。并且,一经如此,你还显得有几分激动起来。你脖子上涨起了两道青筋,口舌也多少变得没有平常灵便:

「看过了……小说,电影,都看过了!不过,……坦率地说:照我看来,他们人生的路,走得已经算是太平坦了;他们这批人,已经够幸福了。──真的,可以说是太正常、太幸福了!」

他默然无语。你眯缝着眼看他。你心中早已真正变得无所畏惧。

「说你……正参加『自考』?」他突然问。

你惊讶他对这大院中的人的情况竟如此了解。但你并未将这种对他的工作表示赞赏的态度表露出来,却说:

「正常的接受教育的权利既然被『极左路线』剥夺了,而今迫于生计,也只好寻下这么条退路呀。」

「是想拿了文凭,争取教书?」

「绝对没作那等奢望。」

「那──?」

「不过是不得不作这样的『选择』。」

「唔……小伙子,也对萨特感兴趣?」

「『选择』,也不一定就是舶来品。『鱼』与『熊掌』,还有『生』与『义』,这些,不都是我们『古已有之』的么?」

「……咳,你不能充分用上你的知识,这确是一个遗憾。」

「唔,倒不能说,一个人象他这样,就必定会丧失作为人起码的正义感和同情心。」你暗忖。

「区长,我想请问你,──究竟该怎样来看待我所遇上的这些事?」你忽然问。

「……历史造成的东西,我想的确是很复杂的。」他说。「不过正因为它们复杂,所以要完全解决它们,肯定也就是该有个过程。……」

你微微摇起头来。从这些似曾相识的话中,你感觉得他又只是化作了一种类型。

「有个过程,总不该意味着这过程必须有着一千年吧。」你笑道。说着你的话题突然转了一下:「又象『主』、『仆』之谓,打从我还幼小的时候便已详熟,而今早已是把耳朵都听出茧疤了。可实际情况又是怎样呢?──我眼下的身份,照说正该是所谓『主人』;然而,这天下竟也有主人反过来侍候『仆人』的!而且一旦为点什么原因,这『主人』还会随时被『仆人』任意地打发掉!」

他定定地看着你,象是正在对你这个人重新进行估价。

「又再说今天的这类『会』吧,」你接着笑道。「这肯定是由来已久,不怪钟区长你了。但问题是上边明明三令五申,不允许象这样大吃大喝,而实际上呢?──所以钟区长,恕我直言:你真想改革什么的话,那就还是从这些大家都习以为常的所谓『小事』上改起吧!」

他望着你的眼睛显得更深沉了些。也不知道他这是在认真地思索着你的话,还是暗自认为,这回调走你,确实堪称是一项明智之举。

后来他笑了起来。

「所以要提倡『对话』咧,」他说。「的确也只有象这样,才能够促进彼此之间的理解。……唔,年轻人:好象,你平常不大与同志们合群,有点儿孤僻?……」

恰在这时,他的几个「同志」醉意十足地端着酒杯找了过来。他们不清不楚地对他说着什么,一面还笑嘻嘻地拉扯着他。于是他也只是意犹未尽地瞥了你一眼,便跟着他们出去了。

「也真不知道,这『理解』,到底怎样才能搭成!」你望着领导者们的背影摇头苦笑着叹道。

外边的说笑声和有关「喝」的吆喝声重新高涨。你也又闷闷地倒了几杯酒下肚。然后,你出神地望着面前狼籍的杯盘,一边吟味着「同志」这个词儿,一边干巴巴地自语:

「当然,若是我真能够与你们『合群』并成为『同志』,那,事情也是多半都不会象这样喽。」

……

17、孤独

你又回到了巴阳中学。而且,事情竟然象这样生就了:你还是又回到了你已阔别了五年多的那个小阁楼里!

总务主任老项还是说,别的人都没你「好将就」,硬是不愿孤伶伶一人住到这边来,好在呢你是既熟悉这儿,又喜欢这儿,所以想来呢这恐怕还是「没啥」……

是没啥。

只是说来也怪:尽管这儿离巴阳镇仅仅只有这么几里路,但是自从当时完全彻底地转走你的工作关系后,你居然就再也没有回这儿来过,甚至哪怕只是朝着这个方向走走……

你并未有意识地象这样做。也许,这只是某种潜能在制止着你?

……堆放着的杂物打点完毕后,这阁楼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一切都没有改变;连那张久已变黄的明星像,都依然如故地贴在那儿。这些地方的习惯就是这样:只要墙上粘贴上了点什么东西,那么,不等这东西自行毁坏,就根本没人会想到去揭下它来。──或者,这之中原本便潜藏着人们尊重既成事实的心态?

然而,谁料到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却在你心中又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早在五年之前,你就已经意识到,孟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给你留下,她一死,整个神意和形态,甚至仅仅只是存留在纸上的,便全都在你的生活中彻底地泯灭了。当时,这一点,虽然从感情上说使你感到痛苦,但从理智方面说来,你却反倒象是感觉得还要好些。后来你便习惯了这一点,而且渐渐地还想不到这一点上来了。当时虽说看见这张画片时心中也曾动过一下,但也并没有过多的想法。

而眼下事情却骤然起了变化。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你突然看见这画儿,竟觉得那不折不扣地便正是她!于是,所有被湮埋在记忆之海底层的那些苦而甜的东西,那惨痛而又欣悦的入骨体验,那使人神经颤栗、魂魄飘飞、肝肠寸断的海样深情,全都一下子神奇地活现在了你的心中……

回这儿的第一夜,关灯后,在生漆般的黑暗中,使人心悸的奇迹发生了。──墙上似乎到处都在闪现着磷火;那幽微的火光开始是星星散散的,而后却集结成团,最后竟终于象是幻灯甚至电影般地在你的视网膜上形成了画面……光明灿烂的她,水晶般剔透的脸蛋上,带着一点缠绵悱恻的微笑,美得叫人心碎,正目不转瞬地在凝睇着你……

「我想你。该回来的那天,你没有回来。」突然,你耳边清清楚楚地响起了这两句话。而且接下去,从前好些并没有在你心中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的她的言笑举止,也都一股脑地充盈于你的眼耳和胸中。于是当晚你完全失眠了,并且不时还害病般地发出一阵阵苦痛的呻吟。

接连好几夜,几乎夜夜都是如此。遭此折腾之余,你也暗暗感觉奇怪:难道说,这几面斑驳陆离的老墙,还当真不可思议地有着某种类似于摄像机的奇异功能?──可是,问题在于,她在这儿,也就仅仅只是度过了那么一夜呀!

白天,你也总是身不由己地便要时常站向那道小小的窗眼跟前,象从前那样,出神地对着天河岭方向眺望。这几年,你也真算是忌得好,差不多简直就再没有望过那个方向一眼。然而那毕竟是过去,眼下却实在是不行了……

你明白,这都因为你重新进入了从前的这种氛围,从而使得你自身的意志,在这浩大且又牢固的威势之下,全然无能为力了。「唉,」你不禁叹道。「人在所谓命运跟前,也真是可怜!──就象这回:人家也许根本就谈不上真有多大个恶意,只是小小地颠簸了我这么一下,可作为我本人,却这么够受!」

好多天你都摆脱不了这种苦境。但你终归是洞明事理的。你暗想,要减轻这样的痛感,看来恐怕别无他法,唯有以痛制痛,先狠狠地再刺激自己一下,而后方可于痛极中找回自己的勇气,或者,就是痛得麻木,也是好的……

你决意到天河岭上去祭奠她一下。而且你马上就将这一打算付诸实施了。

正式上班后的第一个休息日,你上了山。这天天上又在飘落着碎雪,一如当初你第一次来这儿一样。山上别的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药园旁边换上了一座小巧的红砖房子。另外还有一点,叫你看后说不出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在她和玄豹栖身的那个地方的崖边上,竟仪态万方地迎雪绽放着一枝红色山茶……

你在雪野中流着泪亲吻着那山茶。你记不得你还是在哪个年代才流过泪的了。这泪水又涩又咸,让你的脸不一会就叫雪风刮得干皴皴的。你采下了那山茶上一个将绽的蓓蕾,虔诚地将它插在了她跟前那苍黑的石缝中。然后,你一气灌下了一整瓶高梁白酒。

你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中,紧闭着双眼,柔情地伏向石壁。微寒的雪花和冰凉冷湿的石壁你都感觉不到了。你只觉得,石缝间有着一股微弱而又神妙得难以言喻的力量,正轻轻地牵扯着你,依和着你心中的节律,一下一下颇有生气地在那儿搏动……

当年你在这石壁上所刻的那些字,早已隐伏于暗褐色的苔藓之中了。而且一些干枯的蒿草还掩埋住了它们。你原想好好地清扫它们一下,可你又转念一想,觉得象这样,未免也落入了俗套,于是便干脆作罢。

「她既已重归自然,那么,当然还是让她真正同自然融为一体,更好一些。」你暗想。发了好一阵呆之后,你瞅着崖边的那株山茶,疲惫的眼中隐约浮起了一丝笑意。「一个美好生命的结束,又孕育了新的美好生命。」你自语说,说着看了看这四周。「她确已有了新生。──两个月后,看吧,春草会热烈地由这儿滋生,并绿遍天涯的!」

今日之举,比原本料想的还要有效。你居然忘了叮嘱自己从今以后应当振作,却已经于不知不觉中就当真振作起来了。下山的时候,连你自己都感觉奇怪:你的心境,竟已那般的旷达和轻松……

当晚,墙上的幻像偶尔还是在出现。可是你已经感受不到它对你的压力了。你对它毫无悸痛之感。不仅如此,朦胧之中,你甚至还因它而产生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幸福甜蜜感觉,这尤其是在窗外传来一点雪压松枝的嚓嚓声、四下都静谧得有如仙乡冥界的时候……

你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这回回到这儿来,学校的情况,比你原准备应付的要稍好一些。校内各种人员越来越多,因此,每个人所承担的具体工作,自然相对而言也就减少了。你同校方搭成了一项协议:平时你就只是又去负责烧开水,到需要你这位「大厨师」「露一手」的时候,──也就是说,等「小厨房」要改善一下伙食的时候,你才去那儿「主主火儿」。

使你大惑不解的是,自从你调回来,人们对你的态度,较之从前,显然是要敬重得多了。这一点,上至邵俊德、老卫、老项和茅老当,下至那顶替老牛师傅来学校工作充作花儿匠的小牛师傅,通通无一例外。「这,──难道说还有点类似『爱屋及乌』,由于对某种东西的潜在的敬畏,延及到了我这儿?」你不由感觉有趣地象这样想。于是你玩味着「国民性」这几个字,又陷入了深思……

而且众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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