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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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11/8 18:19:00

断奶

文/李学志

作者简介:

李学志,北京市海淀区清河第五小学语文教师,西北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出版有诗集《微光》,已发表散文、小说、诗歌、童话及文学评论二十余万字。作品散见于《中国艺术报》《西北大学学报》《*嫂》《微型小说月报》《中学教学参考河南站》《少年诗刊》《安徽文学》《信阳周刊》《周口日报》《奔流小作家》《首都文学》《天下爹娘》《陕西散文论坛》《汴梁散文》《太一文学》,其中诗歌评论《民族复兴路上的图腾和歌谣》被《求是》《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协传媒网》《中国社会科学网》等多家媒体转载。《西北作家》首批签约作家。

1

小豆娃直着嗓子哭闹。奶嘴儿递到唇边,塞到嘴里,他尝都不尝就硬生生吐了出来。

豆娃是属“知了”的——劲儿都在头上,一哭就是扯着嗓门嚎啕,嘴张得像小瓢,鲜红的喉咙系子一张一翕,头上青筋暴出,活蚯蚓似的。

秀平丧气地攥着奶瓶,不知怎么办才好。

“豆娃好,豆娃乖,豆娃是个小白白”,秀平心疼地轻拍着豆娃起伏的胸脯安抚他。豆娃没听见一样,闭着眼嗷嗷,张着手臂要妈妈抱。秀平的耳朵都震大了几圈儿,只得把他放到婴儿车上,来回推——“鹅,鹅,大长脖儿,疙瘩冠,红眼圈”——以往念叨着推上几个来回,豆娃就乖乖了。这次,失灵了,像有预感。

饿,你倒是喝呀。秀平焦躁起来,重又拿起奶瓶喂——小家伙儿干脆把头偏向一边去了。

几番不成,秀平无力地放下奶瓶,坐在床头垂泪。几滴泪落在了小豆娃的脸上,小家伙停止了哭,惊得睁大了眼睛,嘴巴嚅动几次,终于舔到一滴泪,欢快地吮吸起来。

秀平的泪啪嗒啪嗒落得更密集了。小豆娃终于咂出那凉咸,痛痛快快嚷了出来,哇——哇——。

奶水听到这哭声,像是听到亲切的召唤,“滋”一下涌出来,秀平感到胸前潮湿一片。豆娃哭得更欢实了,一声高过一声。

婆婆急急推门进来,说,在池塘南岸的老院里都听见叫唤了,比坑里的蛤蟆都高哨。一边紧紧抱起豆娃,亲了一口,一边劝慰秀平,还是抱回老院跟俺睡吧,断奶头一夜,煎熬人。

秀平赶紧抹了抹眼泪,默不作声地收拾奶粉、奶瓶。

婆婆哼唱着“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的童谣走出了院门,走过池塘边的小路,走过打麦场,走过小树林……走回老院,秀平的耳朵里依然灌满了豆娃铺天盖地的哭声。

2

疼。豆荚被豆粒挤爆的那种疼,秀平躺下又坐起,坐起又躺下,四月的夜真是太长了。月色青白,汩汩流动,槐花的香甜一丝一丝地透过来——让人心烦。

秀平习惯性地侧身向里,伸手一揽,空的——六个月的小豆娃不是已经被奶奶抱走了么?秀平的泪顺眼角无声而下,洇湿了枕头,这是小豆娃出生后,第一次母子分离。

秀平支起耳朵,一点一点搜寻着空气中的声音,小豆娃哭着还是睡了?只一想小豆娃肉嘟嘟的脸,针刺般的疼便从两肋“滋啦”斜拉过来,奶水无声地洇了出来——那是单单属于小豆娃的默契。

搁在平日里,只要小豆娃毛绒绒的小脑袋钻到怀里,温热的乳汁就喷了出来——喷了小豆娃一脸,小家伙眨巴下眼,咧咧嘴,毫不惊怕。温嘟嘟的小嘴老练地叼住乳头,小手捧托着,大口大口地吮吸,嘴里满足地哼唱着无字的小调。秀平的酸胀会立即消融,那种舒畅是一丝一丝微小的涟漪在黑夜里悄悄扩散。

偶尔小家伙使坏,吮着吮着,用他红艳、发痒的牙根,冷不丁咬上一口。哎呀,秀平大叫一声,生气地在那泛着青光的屁股蛋儿上拍上两巴掌,揍你,再咬,扔了喂鱼吃。小豆娃知错似的,巴结似的偎着她,她反倒笑出声来。

要是永远这样奶着孩子该多好——豆娃蜷曲着的小身体完美地填满她蜷曲着的空隙:豆娃的头紧紧偎在她的胸前,豆娃的屁股紧贴着她的大腿,豆娃的小脚紧紧蹬着她的小腹,豆娃和她拼搭成一件严丝合缝的艺术品,被撒满星星的夜色踏踏实实地包裹着。她安宁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屑想,在夜里只一遍一遍抚摩着那小小的头、小小的肩、小小的背、小小的胳膊……

而现在她的怀里空空的,全是影影绰绰的月光。

她翻身坐起来,摸出手机,给外出打工的爱人拨了个电话,空空的,无人应答——死鸿海,死猪,秀平暗暗骂道。

她找出娘家的电话,犹豫了下,没有拨打。爹和娘一人带一个孙子,也是够累的了。

半夜三更叫她找谁聊呢?丝丝瓤瓤的胀痛开始变得难以忍受,秀平取出吸奶器,卖力地抽吸,叫你还胀,叫你还胀。

3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的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秀平一进打麦场,就听到了婆婆尖细的念叨声,豆娃在抽泣,疲倦至极地哼哼——秀平到底不放心,半夜偷偷溜到老院。

小豆娃!秀平在心里叫了一声,奶水汹涌起来。

院门掩着没锁,婆婆算准了她要来?缝里看过去,堂屋门大开,灯亮着。婆婆的声音大,豆娃的哭声小,将睡着似的。她宽心似的,倚着门,觉得疲倦——影子在脚下缩成一团,又觉得难过,日日抱在怀里的儿子,即使分离也不过这样,她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重要。可胀痛又使她警醒,轻轻触碰,木喇喇地干疼,石头一样硬了。看来,大娘推荐的方子——大麦芽汤也没那么神,药店里卖的回奶宝也管不了个用,白生生的乳汁还是一副誓不回头的样子。

头天听说要断奶,大娘瞅着秀平发愁地说,奶水真足,怪不得豆娃肥嘟,六个月就二十来斤,正要长牙,让他吃嘛,真狠心断啊?

秀平苦笑了一下。服装厂那边已经催鸿海传几次话了,再不去,人家就要重新找人了,好歹管吃管住,比鸿海电子厂工资高。鸿海没有直接催她,只是说今年形势不好了,活儿不好找,再不就是说,那个谁谁,做完月子就把孩子扔给家里老人了,肥头大耳——比吃奶水还长膘,还问她啥时来上班。

算起来,她还是淘了便宜的——得了便宜还卖乖,鸿海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她阴了脸,不去了,我辞职,在家带孩子不行吗——村里几个年轻媳妇儿,不都是男的在外挣钱,女人在家奶孩子?

鸿海干咳两声说,也行——电话那头突然一片沉默。就是这副死样子,他就不会脆展展地说个“不”字。站在鸿海的位置想一想,少一个人挣钱,他的压力就翻倍了,结婚的新房还欠着账呢,爹生病去世还欠着钱呢。秀平恨恨地想,他娶她就是因为她有用。

月子里就看得出来,鸿海回来一周就走了——伺候老婆谁给钱?月子既是婆婆伺候,少不得含蓄着点——亲妈和婆婆之间总隔着那么一层薄膜。有次,她提出吃黑鱼,据说可以让剖腹产的刀口愈合得好,不会阴天发痒。婆婆买来,宰了,边择边说,黑鱼好吃就是贵呀,顶我小豆娃一盒奶粉啦。此后,秀平张嘴前总要想一想该不该说,这哪是大大咧咧的秀平啊。亲妈来看,说人家月子都吃胖,你倒是能减肥。

秀平的泪骨碌就下来了。她妈就垂泪说,不是你弟弟弟媳儿出去打工,把孩子丢给我,我怎么着也要来伺候几天。走的时候,她妈悄悄塞给她一沓子钱,她不要,扔来扔去,又不好大声说。秀平捡着收起来了,看着妈匆忙走出门去。心里狠狠下决心,断奶,去挣钱呀。

秀平在心里掐算,四五月份断奶刚好,不热不冷,孩子不容易生赖,就是孩子委屈了,才六个月,再等半年,赶在大冬天,断奶可不是好事。又找熟人拣了个吉利日子——四月十八,可搭乘老张拉鞋的大巴车去省城,再从那转车去广东,然后换公交车去服装厂——满打满算还有一周。

她必须在一周内把奶断掉。

天麻登登地亮了,屋子里的灯已经熄了,院子里一片静谧。豆娃睡着了!她心里一松懈竟也倚门睡着了。

发现她睡着的是巧婶,豆娃妈,咋睡这啦?快进屋。巧婶一扶胳膊,哎呦,烫得厉害,你不是发烧吧。

秀平咧咧干燥的嘴,没事。

巧婶探衣服下一摸,秀平大叫了一声。“疽奶”了,丸子大的肿块,快找药铺开药去。

4

两瓶点滴下来,肿块退了,疼痛好多了。

豆娃在推车上吃手,好奇地看着她,眼睛晶亮,不哭也不闹。

豆娃,她喊了一声。豆娃抬起头看,怔怔看着她,哇地哭出声来,张着臂要抱。

秀平举起贴着医用胶布的手,托起儿子红嘟嘟的脸,亲了一口,却没有抱他——医生说不能被碰着,不然可能会再次“疽奶”。豆娃感受到了冷遇,大哭,声音暗哑。秀平才知道自己错了,许是昨夜哭干了泪,哭断了音,可怜的豆娃,秀平心头一阵滚热,眼泪滴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小家伙的嘴里。豆娃努努嘴,吮吸起来,嚅嚅有声。

秀平的泪只管噗噗往下落。草铃抱着孩子走过来,断奶了?

秀平点点头。草铃悠悠地说,都一样,我那个大孩断奶的时候,没把我哭死,不让他吃他就咬自己的嘴唇,满嘴的血呀——还不是硬生生断了。到我这二孩,我就淡定多了,刚断完。当断就断,不留后患!哈哈,草铃转过身,擦了擦眼睛。

秀平歉意地望着她,擦干眼泪。

大娘、婶子们七嘴八舌对秀平说,头两夜熬完就好了,又大讲各自的断奶经。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坐在马扎上,一开口就镇住了全场,说她那时候连吃的都没有,奶头都是瘪的,孩子咂出了血都吸不到奶噢,只能讨点红薯糊、玉米糊,养到八个月上头还是饿死了,活到现在也是有儿有孙的人了。老四一岁上殇的,也是饿的,没奶吃……老太太讲的时候,语调异常平静,好像讲着别人的故事……

小豆娃在大人们的交谈中沉沉睡去了。

5

又一个断奶之夜。秀平把小豆娃从老院接了回来,也该让婆婆歇一夜了。

豆娃蹬着腿儿哭闹,跟昨夜一样凶,专欺负娘似的——怪不得人说,小孩见了娘,没事哭一场。摇铃铛也不管用,放音乐也不管用,秀平皱了皱眉头,拿盒清凉油涂上——吃吧,吃吧,随你吃。小豆娃又被妈妈抱在了怀里,头依偎在妈妈胸前,两腿蜷曲在妈妈腹下,小嘴到处找。吮了几口,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哭天抢地——被清凉油辣到了。看着豆娃颤抖的嘴委屈地哭嚎,秀平的心疼起来,连骂自己蠢。

她重新洗去,贴上两片创可贴,伸到豆娃嘴边。豆娃只咂了两下就吐了出来,塞给他吃,他躲着不吃了。秀平好笑起来,小孩真是洁癖呢。

小豆娃再次哭起来,秀平冲了杯奶粉。奶嘴儿递过去,小嘴一触就咕吨咕吨喝起来,小手紧紧抱着奶瓶。

饿了吧?豆娃贪婪的样子让秀平又气又笑,在他肉嘟嘟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没良心的,真是有奶就是娘啊!

吃饱喝足的小豆娃,扯着均匀的鼾声睡去了。

外面风声起,槐花的甜香潜进屋子,屋子变得空旷起来。疼痛少了些,没有昨天鼓胀,看样子已经开始回奶了。秀平的眼皮从来没有如此沉重。

两天后,秀平去了趟娘家告别,把娘的钱偷偷放了回去,到广东后再打电话告诉她——她断奶时,娘不知流了多少泪呢。

四月十八一大早,秀平收拾好行李,把小豆娃送到婆婆院里——他睡得正酣。她一早就走呀,昨天大巴司机回话,车在镇上十字路口等着她呢。

秀平絮絮叨叨地交代婆婆豆娃的换洗衣服、尿不湿、奶粉置放的柜子,告诉婆婆收好防疫本,等村里通知。告诉婆婆可常去大娘家串门,她已经跟大娘家的媳妇儿说好了,用她的电脑视频聊天——她想小豆娃的时候可以看看孩子。

婆婆答应着。

秀平走时同样塞给婆婆一小沓钱,除去路费,秀平就这么点钱了。

秀平拎着行李上路了,两旁的槐树花一簇簇地开放着,像为她送行。拐弯的时候她顿了一下,看到婆婆孤单单地立在门口出神,怀里抱着她的小豆娃。

她头也不回,耳朵却机警地捕捉着声音,她恨恨地想,只要听到小豆娃哭一声,她就立即回头,不干他奶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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