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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原浆散文大展之22生儿育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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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儿育女

陈炜

那个十五岁的吉他少女,她浓密的黑发扎成的马尾像一面春风中的战旗,比枝头抽出的第一根柳条还更飒爽。已经是第二首曲子了,她该累了吧?然而她细长的手指头却丝毫看不出疲惫。每当她流畅地扫出一串串听话的音符,最里面那排的少年总是及时地吹响口哨。她的脸上额头上已经有了看得见的小汗珠,背带牛仔裤也几度险些从粉色花瓣领的衬衫肩头滑落。好在有惊无险。幸亏早上出门前我在她的后腰上加了两枚别针。

像这世间任何一个母亲注视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儿一样,我的心情也有些复杂。这是一种只有母亲才能体会的情感。那个从前被你抱在怀里视你为全世界的婴儿,转眼就成了跃跃欲试要去征服全世界的少女。你闭上眼睛都能看到,在未来,她会像枝头的果实一样日渐饱满,饱满到足以吸引一些垂涎的目光,比如那群吹口哨的少年,也许他们中的一些现在就已经蠢蠢欲动了。

有些奇怪。我竟然用了一种女人的心理来揣度女儿的成长。不禁失笑。这笑不能说苦,至少不算甜。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指腹间感受到了皱纹的哲理。这样阳光明媚的春日,我羞于承认,我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

两个人的饭桌,气氛压抑得让人想死。在确定女儿不在家吃饭后,我几乎是恶狠狠地强迫自己在厨房待了半小时,端出来潦草的一菜一汤,还有一碟愤怒的花生米。

“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你就克服一下,去走个过场。”

“算我求你了,上周的事你就忘了吧。”

沉默是我的态度,也是我的回答。悲哀的是,很多时候这回答代表肯定,尽管我非常想拒绝。

上周,去了一个邻县的村庄,我被拉去见一个神婆(原谅一个无神论者的用词)。先是在一间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听了半天的唱经。我承认,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的虔诚一度让我生出了信仰。但当她收下递过去的红包,很熟稔地摸了摸厚薄之后,我前一刻的信仰就崩了。一叠*符纸在一个土钵里烧了灰,兑成了一钵*中带黑的水,要我喝下去。

再想起那一幕我的胃仍翻滚不止。为了让我婆婆心里好受些,我当时不得不狠狠心一口闷了下去。然后我就吐了,回来一直到现在还吃不下饭。

“真是够了,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放下了手里的汤勺,我看着眼前这个中年发福的男人。他是我的丈夫,当年追求我的时候前后一共换了三个媒人来说合。因为怕写给我的情书字太难看,还一鼓作气临了三个月的硬笔字帖。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写得春蚓秋蛇,就像他的人一样不笔挺。现在,这个男人在餐桌的另一头看着我,目光恳切,还略带哀伤。

我再一次心软。跟着他上了火车,就像当年被他傻乎乎的情书感动一样。一个女人,但凡能放心地对一个男人盲从,有谁会不愿意呢?女人的独立,都是被男人的不靠谱逼出来的吧。至于什么是不靠谱,比如耳根子软的妈宝男,求着老婆喝神婆符水的那种,简直不能更是了。

火车咔嚓咔嚓。多么动人的声音。想起从前那些年轻的日子,所有爱情往事的背景里,似乎都有着咔嚓咔嚓的回响。它代表自由,私奔,远方,那些让人幸福到颤栗的词眼。现在,远方变成了苟且,平静的生活被一只突然降临的黑天鹅扰乱。我叹了口气,临窗的风景渲染了薄雾,雾里的世界灰蒙蒙。

身边人有接不完的电话,各种工作安排落实,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体面。和他相反,我的手机是安静的,带着生人勿近的表情。

“要吃个苹果吗?”

“喝瓶酸奶吧?”

“有没有不舒服?”

…………

六人一间的硬卧车厢,还是遇到了这样的中年夫妇。女的约有五个月身孕,脸上的*褐斑欣欣向荣,气色憔悴而神情骄傲,典型的高龄孕妇特征。男的一脸沧桑,不停地说着没有灵*的关心。

一只剥好了的橘子及时地递了过来,才发现耳边的电话消停了。一只橘子是代表歉疚或补偿吗?

我讨厌在火车上吃东西。

消*水的味道弥漫整个长廊。医院的气息,洁净又冰凉,总是让我的腿发软。这毛病是从外婆离开那年落下的。同样是充满了消*水味道的病房里,外婆在一个夜间悄悄离去。具体时间不确定,只知道下半夜该吃的止疼药还没吃,保温杯里余温尚在,旁边数好的药片那么多余。外婆有着长年的妇科病史,子宫曾几次处于切除边缘,最后因为肺癌的发现而排除了手术的必要。好吧。抬头看着问诊室门牌上“妇科”“生殖”这样的字样,我想,既然死亡不可避免,至少外婆是保留了一个女人的完整离开这个世界的。

裹紧了身上的披肩,还是觉得冷,像十五年前那个生产的夜里一样的冷。那时候我是勇敢的,现在我是一只忐忑的虫子,在消*水的威逼下浑身冷汗。环顾左右,除了育龄的小年轻,不少是和我一样的中年二胎障碍人士。此外还有一些老太太,以尴尬的年龄出现在尴尬的地方,尴尬地坐立不安。我注意到排在我后面的一对母女,来自于邻市的某个县城,隐约听懂的方言交谈里有“癌”“手术”等恐怖信息。老母亲一直在冒冷汗,*豆大颗的汗不断从额头滚下。显然这次不是问诊,八成是要手术。女儿四十左右,看着像个老师的气质。她一直试图宽慰老母亲,但藏在百褶长裙里的颤抖出卖了她的镇定。她的脚在抖,抖得比我还厉害,以至于连排长凳上相邻的我感受到了来自座位的共振。

…………

“18号,18号进来。”

好吧。现在轮到我的子宫被别人关心了。我扶墙立起,捏了捏抽搐的小腿肚,挣扎着走了进去。

“月经情况怎么样?周期多长?每次几天?”

“行房的频率?”

“有无流产史?有过几次?”

…………

对面的女医生慈眉善目,像一尊光滑的瓷器菩萨。菩萨眼中的怜悯让我生出无处可逃的错觉。是的,这一定是错觉。

抽血,取样,涂片,彩超。

这些我都配合。

最后我被领到问诊室的里间。一道帘子掀开后,露出一个手术台。白底发*的床单上有一个明显凹陷的印记,显然是不久前有人躺在上面留下的。我想起排在我前面的17号,那是个面色蜡*的妇人。抵触感油然而起。

一个手脚利索的护士拿了一叠草纸进来,铺在了床单上,然后示意我躺上去。“怎么穿这么紧的裙子,脱了。”她说,语气锋利如刀刃。

我穿的确实是一条很有些紧的职业短裙,在医院的大门之外代表得体,现在成了不合时宜。

犹疑像只气球被越吹越大,等到女菩萨戴上了一次性医用手套之后,我身体里的血呼地就全冲到了脑子里,我掀开那道帘子就往外跑。

…………

第二天。我仍然穿着我的职业短裙,坐在候诊区看他忙前忙后拿回来的各种化验结果。心里惴惴难安。一切正常。我比外婆幸运,我的子宫安好,没有肌瘤,没有内膜异位,没有炎症。不幸的是我和外婆一样也缺一个儿子。是的,如果这也算是一种不幸的话。没办法,在很多人看来这确实是一种不幸。

我在一本陈旧的影集里见到过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留着齐耳学生头的秀丽温柔的小女子,右下角落款的时间是上个世纪的一九五五年。她是我的外婆,她才十八岁,就嫁给了我的外公。婚后在县里的百货商店站柜台,“文革”时跟着外公下到农村劳动改造,其间生育了包括我妈在内的六个女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外婆又随着做公社书记的外公工作调动进了城,在市林业局一栋八十平米的房子里度过了余生。二〇一五年冬天病逝,骨灰送回外公老家,落葬于一片长满了紫云英的山坡上。

一生落幕。从她十八岁那年初见外公时红了脸,到后来她用一生的时间红了眼,喜也好,悲也罢,总归是过去了。外婆的故事平淡无奇,有谁在意呢。

八十平米的屋子里,地板永远一尘不染,锅碗瓢盆永远擦得锃亮,柜子里的衣服永远散发着阳光和樟脑丸的气味,每一块抹布,每一双拖鞋,永远都规规矩矩勤勉有序。这永远的背后是个一生都抬不起头来的身影。厨房里蓄水池上方的水龙头在滴水。针线细的水滴以不惊动水表的智慧积攒而落,老半天才能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嘀哒”。它轻轻地,又重重地,滴过一个女人的日子,从中年到终老。

最宽敞的那间卧室是外公的。在小姨出嫁之前,外婆是和小姨睡一起的。那是连着客厅和晾晒阳台的一间房,准确地说是个过道,谁要去阳台都要穿过那儿,这也是小姨长年的抱怨所在。其实,还有一间空房,是专门为外公老家的来客准备的。那些我并不熟悉的二外公三外公四外公五姨婆们,他们常常轮流着从老家赶来,毫不客气地住上一阵子。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十四岁那年,我到市里来读师范,那间房就变成了我的。

在那个家里,外公的态度决定了一切。

一个没有地位的家庭妇女能做主的事实在有限,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就这些吧。一日三餐,外婆在厨房劳作。煤气有,但基本上只在冬天洗澡时才用。平时烧的是木柴。木柴怎么来的?好像林业局每家的柴火间都堆得满满的,这是外公的事。至于要怎么样用火柴把火点燃,外公不管,反正每顿都能吃上热饭就行。他完全看不见,那一堆堆木柴是怎么被一堆堆码在太阳下晒干,又是怎样一堆堆码回去的。是的,总有些这样的人,他们看不到过程,却总追究结果,并且觉得理所当然。

他们几乎不说话。同一个屋檐下有分明的楚河汉界。闲下来时,外婆会坐在厨房的矮凳上发呆,或者在晾晒的阳台看看天,这是外公绝对不会踏足的地方。到了饭点,外婆早早把外公的碗筷摆好,酒瓶摆好,等他喝完了再去给他盛饭。至于她自己,常常夹了菜去阳台,或者等外公吃完再去厨房吃。

长年分居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外婆十八岁嫁给外公,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一直持续到七十年代中期,具体地说是从一九五五到一九七五(我的小姨是一九七五年出生的)整整二十年,她经历了六次生产,不下于五次的小产和流产。婚姻让良田变成薄地,留给女人一个受伤的子宫,让医院看妇科,这委实有些羞耻。他们之间早已经不需要用同床共枕来粉饰太平。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对怨偶。外婆知道那个男人恨她,她怕那个男人,她心有亏欠。她是欠下巨债的杨白劳,却没有足以抵债的喜儿。恰恰相反,她生下的一连串喜儿,是一连串的债务证明。

漫长的一生是偿还的期限。柔顺,服从,是必须的态度。日子随着厨房里的那声“嘀哒”流走,无期徒刑也终于要解脱。抽了一辈子烟的外公在七十岁那年患上了肺结核,很是凶险地渡过了一劫。讽刺的是,外婆却在五年前的春天查出了肺癌。到秋天的时候,她已经下不来床。那天,趁六个女儿都在,她开始交代后事,意思是死后火化,那样可以领到一笔丧葬费。“一把火烧个干净也好”,她说,凹陷的眼睛里是少见的决绝。

你们的生命里有没有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乏善可陈,像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死了,却在你的心里埋了雷。某一天你踩着它,发现自己的心竟然这么疼。那个可有可无的人,用了最狠绝的方式为自己复仇,因为死亡,她彻底的赢了一回。

我的外婆,她有一个不争气的肚子。外公说:“生不出儿子,就是女人的罪。”

至少有三年的时间,鹃一直不停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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