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西大园,其实就是当年张家大西院留下来的园子,很大很大的园子,因为在村子的西面,村里人就叫它“西大园”。
它与村庄被一条十米来宽的南北道隔开,大道铺垫的一定不同寻常的土,除了雨雪天,这条路总是平整,光滑,白净的。即使大风天气,也不象别处灰尘蒙面,扬着细细的白沙,心里一点不厌恶。所以,它虽不是村里的主路,却是村人最喜欢的地儿,平日里,一有空,大人,孩子都爱挤在这里歇凉,唠嗑,打趣,玩耍。
西大园并不是什么园,就是一片大树林。常见的鬼拍手(杨树),柳病秧(柳树),刺头槐(槐树),榆树,桑树。也见过在当时极为罕见的杜仲,合欢这样的树。这里的树没有人修剪,没有人浇灌,自顾自的生长,十分茂盛,枝枝杈杈,望不到尽头。不要说女孩子,就是男孩,一两个人,大人也断不会放孩子去西大园的,一则园里树木遮天蔽日,勾肩搭背,幽深得神秘,很容易失去方向感,转迷路。再则靠着园子的西北边上是一座烧砖的土窑,挺大的,那时候经常烧窑,烟熏火燎,黑咕隆咚的印象。那个窑匠是个光棍儿,倒是烧得一手好砖,偏是个邋遢的主儿,除了烧窑啥也不干,窑地周围荒草丛生,一些死猫死狗的,人们通常就扔到这片荒片子里,又增添几分恐怖色彩。尽管这些都是事实,可村里人就是离不开西大园,一年四季都离不开。
早春,第一抹鹅黄染上西大园的树梢,村人眼里的希望就被点亮,渐渐在脸上灿出光芒,因为,熬过一个苦涩的冬天,“啃春”的时节终于到了。我猜想,家乡人嘴里的“啃春”,取意大约是,开春了,万物重生,大自然可以给人们提供充饥的食物了,可毕竟刚刚复生,又远远不足,能品尝到的甜香往往不过是唇齿舌尖的回味,断不足以饱腹。
即便不饱腹,西大园也带给人春的希望。
从野草刚刚拱出地面开始,人们就早早来到园子里打牙祭,酸不溜、柳蒿芽、毛毛驹随手拔下来,放进嘴里,酸、甜、涩,但有股特别的清香,紧接着婆婆丁,苦菜,荠菜,成为家庭的餐桌上的常客。
园里最珍贵的的一种植物叫刺老芽,又好吃又可治病,但数量少,需拿出功夫整天在园子里转,芽刚好可食用了,就被掰走了,盯不紧的人家很难得到。村里人最受益的当是榆树钱儿和槐树花。先吃到嘴的是榆钱儿,树还没长叶,密密匝匝的榆钱儿把整棵树裹得严严实实,厚墩墩的树枝低垂着,金黄,浅黄的榆钱在阳光下散着金光,人们的心里,脸上也散着金光。大人、孩子拎着袋子、端着簸箕、笸箩,纷纷涌进园子,一抓一大把,有调皮的孩子,干脆用手掐住枝条的根部,顺着树梢一直撸下来,这一下就是一笸箩。这一段时日,几乎家家户户都少不得榆钱饭,榆钱粥,榆钱面团之类,当然,从树上摘下来就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原味是最鲜美的。榆钱饭的余香快散尽的时候,槐花就开了。这时已是四五月份,天气暖暖的,槐花是绿叶繁茂的枝腋处悬垂下来的,像一串一串的小蝴蝶,银白、淡黄,在树丛枝叶间飞舞,顺着西南风,整个村子都沐浴在浓郁的槐香之中。槐树高大,凭谁看槐花都需仰视才见。而抬头的刹那,蓝天、碧树、琼花,袅袅沁心的香气环绕,不要说嘴上,心是早已醉了。采摘槐花也非易事,需要爬树,或者用木杆一端绑上一截铁签、短刀把高高在上的槐花戳下来。这些事大多由男人或男孩子去做,而女孩子只能端着小筐在树下捡,或在低矮的枝头掐几串过过瘾。槐花盛开的时节,人们已经不似初春时候那样饥肠辘辘,自然也不像吃榆钱那样饥不可待,但总要摘一些来煮粥熬汤,或做馅包大菜饺子,也可以喂喂小羊、兔子等小畜,算是人畜共享。之后还有六月的桑葚,九月的山楂,当然,这些树木不多,各家个户大孩带着小孩,在果子成熟时竞相采摘,大人们极少参与,哪家的大人若真的和孩子们一起争抢是会被村里人议论、低看的。
村里老辈人十分感激这片园子,说这园子在关键时刻是能救人命的,村里人害了什么怪症采点草药熬汤喝就可能躲过一劫。我在园子里学着认识野天麻,五味子,窜地龙,接骨草,还亲手采过一种叫“马粪泡”(学名马勃)的药材,白色的小球体,单个或几个长在草地里,外皮很薄,用手一戳,里面飞出一股灰色烟粉。止血功效特别好,在劳作时,手脚过破了皮,用它敷上去,过两天就好。
三年自然灾害席卷全国那阵,这个村子也不例外,也抵不过“低指标”的煎熬,实在没有什么可吃,人们就把玉米棒(去掉玉米粒的芯)磨成粉吃,被村里人称为当地的“观音粉”,吃进去饱腹,但不利于排泄,吃过的人肚子胀的像石头一样硬,好多人都差点涨死了,就是这园子里的枸杞子、桑树皮,桑树叶子、大麻子(火麻仁)、马集菜(马齿笕)熬着喝,人们往往死里逃生。三年自然灾害可谓饿殍遍野,而这个村子并无一例因饥饿而亡者。那几年,园子的树皮几乎都吃完了,但第二年仍然郁郁葱葱的长,村里人因此信奉此园有灵性,约定俗成,不准任何人毁掉,而且留下一条规矩,无论是谁,采药摘果都要留下余地,不可摘尽。
我常想,村子里的前人一定是种了勤劳的种子,那时候,小孩子长到七八岁就开始劳作,挖菜、割草、放猪、喂羊,力所能及的活计都干得来,而这些劳作的最佳去处自然是西大园。
西大园也是孩子们的四季乐园。
说吃:从早春的酸不溜到夏天的紫天天,到秋天的野酸枣,到冬天冻枣、冻山楂。总有享不尽的美味。
说玩:西大园隔一条路南侧是一个大大的池塘名叫西大坑,坑的大小足够容纳一村的孩子和一村的鸭鹅。夏日炎炎,高粱、玉米棵起身(超过一人高)了,就不能到野地里挖菜割草了,下来学或礼拜天,男孩女孩结成一伙来到园子里,男孩割草喂羊,女孩挖菜喂猪。男孩子们抡起小镰刀,煞是麻利,一会儿功夫,割下的草就装满一背筐,然后就跑到坑边上,脱得精光,扑通扑通跳到坑里,也有水性好的带着助跑,一跃跃出老远,一个猛子扎到坑中央。对于鸭我原来说,孩子们就像一群魔障,他们一来就地覆天翻,打水仗、在水底藏猫猫,叫喊声快把鸭鹅们的耳膜震破了。胆大一点儿的鸭鹅还能和他们周旋,胆小的则乖乖上岸,趴在草棵看这群孙猴子翻滚。也不知道坑里咋那么多鱼,在水里玩,腿、后背时常被鱼撞到。坑里长期浸泡着木头,有一种嘎鱼,专门附着木头下面且不怕人,有时顺着木头摸下去就会摸到,不过鱼体实在太滑,很难抓到,弄不好还会被鱼背上的硬刺扎破手。但总有些个拔尖的孩子,他们生来就是水中的蛟龙,不仅水性好,可以赤手抓鱼,更了不得的是有无穷的办法与鱼们斗智。西大坑旁边有一条河沟直通西大泡子,那是个比西大坑大几倍的水泡子,里面的鱼更多,还有大体型的是草鱼,黑鱼和鲶鱼。大的有几斤重。到连雨天的时候,坑里得水暴涨,冲上岸滩,这时候西大泡子里的大鱼小鱼顺河沟游到西大坑。村里的人们就开始抓鱼。搬网、旋网、截网、抄漏子,满坑沿子都是。岸上网到的鱼都是些小鱼,五花八门:穿钉、麦穗、白漂、黄灯、嘎牙子、傻愣子、媳妇鱼、噘嘴鱼……形状各异,大的一扎来长,小的像纽扣大小。每次能铺到鱼王的还往往就是半大小子。他们睿智机灵,深谙在哪里敲梆震鱼,知道在哪叠坝,知道在哪堵截,也懂得精诚合作,为抓一条大鱼,他们可以一天不吃饭,几个人轮番淘水,直到达到目的。其实,不是孩子们技术高于大人,而是孩子们比大人更执着,更有耐性。
男孩洗澡时,女孩是不会去坑边的,因为羞见这些赤条的“小牤子”。夏日的西大园里树草相生,藤条缠绕,每一处都有无限趣味,甚是好看。刺刺藤(葎草),老瓜瓢(罗摩),野豆秧,它们的藤蔓都有超级的攀爬本领,凭你是棵参天大树,我也会绕你到天堂。孩子们就穿梭在其中,边挖菜边玩。
园子里有好些可以入药的野菜:车轱辘菜(车前草),曼陀罗、野艾草,野芝麻,胡苍子、(苍耳)益母草等都供人用,女孩挖菜把这些野草药放在筐底,留着药用。也有人畜都忌讳的菜,譬如杨铁叶子、猪马芹,大人说有剧毒,不让我们碰。我们边挖菜边唱着歌谣:“猪马芹,要死人,要死丫头还罢了,要死小子活坑人”。如果赶在雨天后,还可以采到雷震蘑、野木耳,回家炒韭菜那味道真是没谁的了。
挖满了一筐菜,几个人就坐在空地处欻嘎拉哈,或者其他游戏。常玩的游戏就是“投壶”,赌注就是野菜。堆个小土堆,上插一根木棍,几米外划一横线,大家站在线外用菜刀击倒打木棍,击倒者为赢家。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赢了另一个伙伴的菜,眼见她要哭了,大家就还给了她,最后,她反到比我们的菜都要多。因为大家知道,玩是我们的天性,劳动也是我们该承担的任务,完不成回家是要挨骂挨罚的。
当然,如果天色尚早,小牤牛从坑里撤走了,女孩儿们也可以在坑边洗澡,如果没其他人也可以嬉水。吵嚷一会儿。
冬日里,孩子们到园子里主要是捡柴,干干的树杈子,风一吹就会折断,捡到一起捆成捆背回家。园子里有一种槐树樱子,夏天,把它的嫩枝掐断,就会流出鲜红的汁液,点在眉间或者手背上,一天都不掉。它的枝条都被割去编筐了,现在就剩茬子了,用砍刀偷偷砍下几墩,这东西特别炼火。再有就是用麻袋装树叶,把树叶塞满满一灶膛,睡觉的时候点着火,没有火焰慢慢着,一宿炕都是热烀烀的。
任务完成,男孩女孩到西大坑里滑冰,冰车和冰锥是出来的时候就背来的。单滑,两人双滑,分组比赛。磕青了,卡破皮了,算个什么事呢?摔疼了,趴冰上待一会,扒拉扒拉起来继续滑。
那个时候,孩子们吃的不好,穿的不好,但有世间最好的笑脸和笑声。
日落西山,如同鸣金收兵,无论冬夏,这也是约定俗称的规矩,没有谁敢越雷池一步。收敛笑容,抖落满身尘埃,背起菜筐、祡筐,飞步回家,此间无论发生了什么愉快的或悲催的事,得先压在心窝窝里,上交任务,还需看父母脸色,小心谨慎行事。
在故乡十年,我十之八九的记忆留在了西大园和西大坑,我离开它之后曾抓心挠肝地念念不忘。云悠悠,水潺潺,多少年过去,昔日的西大园早已不在,一切有生命的无生命的,都在敲打我记忆的窗,时而沉郁时而鲜活。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精灵一般难以磨灭。